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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苍越孤鸣得到那人消息的时候正是黄昏,苗疆的事务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刚好就压得他一天都只能待在书房,却又留下了喘息的空闲,让他无暇去顾忌多余的事。
或者其实他自己也在下意识地逃避,不去探听那人的消息,直到终于有人把这件事情塞到了他的眼前,逼得他睁开眼晴,逼得他亲眼再去面对那段记忆。
手中的纸张已经被他把玩了数天,从刚刚开始的崭新雪白已经变得泛黄了,折叠的地方微微起了些毛边。最开始这张纸被他压在桌案边重重的案牍之下,一边鼓励自己不看不想,一边集中精神处理内务,哪知道这张纸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他,搅得他心神不宁。
终于,当他再一次满头冷汗地从梦中惊醒,还是决定顺从自己内心,去了书房。
密信寥寥数语,只是简短地说了那人现在的位置和生活状况。末了十分犹豫地添了一句,那人身边带一幼子,与王上十分……相似。
苍越孤鸣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匆匆扫过,目光又停留在了密信前几段。
停驻许久之后,他还是把密信折叠起来,压了回去,心想现在已经知道那人平安了,应该不会在做这种梦了。
至于那人……现在既然已经各不相欠,那便一别两宽吧。
第二日,山中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清新湿润,正是游玩的好时光。
苍越孤鸣孤身找到小木屋时那人并不在,院子里满是生机勃勃的花草,把整个院子衬托得十分热闹,苍狼走近却有些失神——这边开着白花的、那边绿叶盈目的、还有矮矮地伏在地上的……都是自己小时候在北竞王府中,曾在祖王叔的药里见过的药草。院子边的药炉腾起一股袅袅的青烟,使得周边的空气也染上了一丝淡淡的苦味。
房子谈不上多好,是山里最常见的那种木屋,但打整得十分干净,木材整整齐齐地在门边摞成一小摞,窗户半支起来,青翠的藤蔓爬上去又柔顺地搭下来,能透过郁郁葱葱的绿叶隐约看到里面搁在窗边桌上的笔和一副作到一半的画。
苍狼皱起眉。
环境谈不上不好,但他犹觉不够。那人身份尊贵,吃穿用度无一不讲究到极致,更何况……更何况他还记得竞日孤鸣离开之前的模样,自己那一战每一击都未留手,他也早已没有了功体……山中湿寒,如此破旧的木屋,怎么抵御得了?
思绪纷杂,苍越孤鸣在园外默然站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推门进去了。
花园的围栏似乎也是随意扎的,歪歪斜斜地零星立着几根细木头,便权当是围栏了,木头之间隔着的空地长着矮矮的灌木,伶仃瘦弱,枝叶稀疏,似乎主人也没指望他们起到遮挡的作用,所以特地不作拘束。
风雅倒是风雅……只是如何抵挡得住歹人?苍越孤鸣盯了这些“栅栏”半晌,极度想替人把这些豆腐渣重新修整一遍。
就在他终于快忍不住时,后面突然传来了一点动静。
是脚踩在落叶上细微的窸窣声,在冷寂的山间显得尤为明显。
苍越孤鸣反应极快,心念电转间明白不可能是自己要找的那人,立刻绷紧了浑身的神经,一边暗地里作好防备应对突然可能出现的攻击,一边谨慎地转身。
但身后空荡荡的。
就在他以为自己听错的时候,下方突然传来不易察觉风声,苍越孤鸣立刻反应过来往后急退,但还是没来得及,小腿处被什么东西抱住了,紧接着就是一阵钝痛。
不仅不痛,还有点痒。
这个攻击强度与方式和苍越孤鸣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意外地愣了一下,低下头,正对上一双睁大的紫色双眸,正费力地含着他的小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
苍越孤鸣:“……”
浑身乌黑的狼崽发现自己被发现了,立刻往后弹开,低低地伏在地上,一边警惕地看着他,一边嗷呜嗷呜地发出警告的声音。发现对方没有被自己威胁到,狼崽似乎十分生气,越发大声地发出警告,一边作势要扑过来,企图借此吓唬苍狼往后退。
苍越孤鸣摸不清楚这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只狼崽子,而且看上去油光水滑养的十分精细,怕又是他祖王叔捡回来的什么宝贝,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顺从他的意思往后退去。
狼崽警惕地看着他,等他退出院门了,威胁的声音才小了一点,动作极快地窜上去一巴掌把门拍上,又飞快地退回门前,守着房门继续打量着他。
苍狼受着他不友好的目光,心中喜忧参半:忠心倒是忠心,也挺聪明的,不过作为看门犬……狼,是不是太小了?
刚刚他在地上跑,分明就是一团毛球在地上滚。而且……他的狼牙好像连自己皮靴都没扎穿……
这种小崽子,拿来做平时逗耍的小宠还差不多,拿来镇宅也太过无用了,宫里倒是还有几只训好的成狼,威风凛凛,极为忠心,或许自己可以送两只过来?
苍越孤鸣忧心忡忡,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不由地一愣。
但还没等他理清思绪,后面便又传来了脚步声。
与之前狼崽发出的细碎的声响不同,脚步声沉重而明显,一听便知来人毫无内力,与集市上来来往往的普通人无异。
那人停住了脚步。
苍狼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还没等他想好用什么态度面对身后的人,就感觉有个东西撞了自己一下。苍狼还有点恍惚,愣愣地低头,刚好碰到刚刚的狼崽滚向那人、然后嘤嘤嘤地扑着要摸摸的画面。
一双修长的手伸下来,揉了揉狼崽脑袋。苍越孤鸣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愣愣地顺着狼崽往上一看,刚好就看到记忆里的那人,长长的头发从肩头垂下来,身着普通的布衣,但是眉眼依然如旧,含情带笑,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下撒娇的小狼崽。
苍越孤鸣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站在原地,默默看着眼前的人。
等狼崽终于被摸够了,满足地站到了脚边,竞日孤鸣才直起身,礼貌地颔首:“苗王。”
这句苗王冷水一般,把苍越孤鸣从头到脚浇了个透,也浇灭了他内心一些自己都不清楚的纷纷杂杂的念头,让他终于冷静下来。
苍越孤鸣不由地松了口气。
“祖……竞……北……单先生。”苍越孤鸣觑着他的表情,结结巴巴换了好几个称呼。
竞日孤鸣不由有些好笑,看着眼前端的是丰神俊朗,却磕磕巴巴的苗王,一时间又想起当年的小苍兔。
口气不由得又软上了一点,引导道:“苗王来此……?”
苍越孤鸣如梦初醒一般,轻轻咳嗽一声,搬出早已想好的说辞,说自己恰巧路过,不料途中遇雨,想借此处暂时躲避,没想到……
说着目光在竞日孤鸣脚下的狼崽身上停留了一下。
狼崽极其敏感,察觉到苍狼看向自己,立刻伏下身子发出呜呜的声音,白白的小牙齿若隐若现。
竞日孤鸣连忙俯身抱起它,轻轻拍了几下,又揉了揉它的脑袋,狼崽这才安静下来。
第一句话说出口了,苍越孤鸣不自觉松了口气,态度也自然起来,看着狼崽笑道:“单先生的爱宠真是善解人意。”
他笨拙地想打开话题,本以为任谁喜爱的事物被夸奖也会开心,祖王叔也不应例外。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只见竞日孤鸣极快地皱了一下眉头,态度也冷淡许多,只是说了一句:“苗王请跟小民来。”
说完便抱着狼崽绕过自己。
狼崽乖乖地缩在竞日孤鸣怀里,两人擦肩刹那,苍越孤鸣刚好对上对方紫色的眸子。
心中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清的疑惑:狼眼睛……有紫色的吗?
(二)
苍越孤鸣以前极少看到竞日孤鸣的背影。
他的祖王叔,永远是站在他身侧,牵着他的手。
所以他更常看到的是他的祖叔叔垂着眼睫的侧脸。
轻颤的睫毛,勾起的唇角,乌黑的发丝顺着脸旁垂下,发饰上的玉石贴着脸颊,一时分不清谁更加白润无瑕。
祖王叔教他读洛神赋,一字一句,他用稚嫩的嗓音跟着读,读着读着,目光就悄悄落在了那人的脸上,书里的“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书里的“转眄流精”忽然就有了寄托的对象。那人忽然抬眼,他被抓了个正着,慌忙红着脸移开目光,心中却又有小小的欢喜。
陈思王真可怜啊……他想着,不由地对赋中怅然徘徊的主人公有些同情,又悄悄抓紧了祖王叔的衣袖,隐隐有些窃喜:还好祖王叔不是仙女。
现在那本洛神赋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竞日孤鸣的侧脸渐渐模糊,背影却渐渐清晰。
那人穿着简单的布衣,衣服上不再缀满了玉石,不再在领口滚满了绒边,没了那些赘物,当真是“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却再也不会搂着他悠悠地教他念“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了。
苍越孤鸣下意识地去想给他披上外套,最后也只是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
他跟在竞日孤鸣身后,看到前面狼崽时不时探头警惕地盯着他,又被抱着自己的人摸着脑袋按回怀里。
他总觉得跨进那个小屋,就像跨进了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里的竞日孤鸣再也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祖王叔了。
可是他还是追着那一点点相似,义无反顾地踏了进来。
木屋里打扫得很干净,布置也十分简单,最里面用浅色帘幕围出了一个小小空间,似乎是他祖王叔休息的地方。屋子靠墙的地方则有两把椅子,椅子中间摆着一个扶手高的小柜子来充当小茶桌。除此之外,剩下的占了绝大部分空间的就是被细心妥帖地收拾起来的书了。
这个布置十分有他祖王叔的风格了,苍越孤鸣却觉得喉咙有点干涩,他只看了“卧房”的帘幕一眼,就慌忙移开了视线。
现在还是下午,细碎的阳光透过窗口垂下的藤蔓照进来,形成了斑斑驳驳的碎影。窗边摆着一张桌子,桌边倚着几卷卷好的画布,桌上还搁着一副画到一半的画,正是他在院里往里看时看到的那副,现在站的近了,似乎……隐约是只狼的轮廓——苍越孤鸣忍不住回头看了狼崽一眼。
狼崽刚好被他祖王叔弯腰放下来。
苍越孤鸣下意识地上去扶他。
然后只听见奶气的“嗷”的一声,苍越孤鸣下意识往旁边一闪,一团毛球咕噜咕噜就从他腿边滚了过去,吧嗒一声撞到了桌子上。
苍越孤鸣:“……”
护主心切没错,但这也……
他察觉到祖王叔要去查看狼崽子,立刻抢先上去,想把狼崽子抱起来再递给他。
这么多年过去,事事先于祖王叔做到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苍越孤鸣踏出几步后才后知后觉现在已经不是在北竞王府甚至苗王宫了,只略一迟疑,已经有身影越过了他,蹲下身查看起来。
苍越孤鸣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内心是什么滋味,紧走几步跟了上去,帮他查看起来。
竞日孤鸣没有看他,只是垂着眼,抿着嘴角,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小狼崽头上,仔仔细细地一点点分开狼崽短短的毛,似乎是想查看他有没有撞伤。
窗口垂下的藤条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连带着细碎的光斑也跳跃起来,刚好停在竞日孤鸣的侧脸。
苍越孤鸣低头时一晃神,刹那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当年,支着头,看着祖王叔沉静的侧脸,满满都是少年人雀跃的小心思。
还好他很快便反应过来。
立刻蹲下来,伸手帮祖王叔检查起来。
孤鸣皇室均有神狼血脉,传说是古早时候雪山狼神迁下来的一支,他和父王,甚至千雪王叔都有自己的狼的形态,他还是苗太子的时候常常被人夸奖有高祖之态。
而小时候,他甚至变成过小狼崽偷偷让祖王叔揣着自己出去看花灯,当时他还不知道祖王叔是孤鸣皇族的“异类”……
他是狼,自然比祖王叔更了解狼,这种时候也更适合检查同类的状况。
狼崽的头就这么小,他放上去不免会碰到竞日孤鸣手指。
轻如鸿毛划过的触感转瞬即逝,竞日孤鸣手指立刻触电般挪开,顺着狼崽的毛滑了下去,一边轻轻按住他又隐隐有着龇牙趋势的嘴,一边挠他下巴安抚他。
他祖王叔安抚幼崽一向很有一手,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
狼崽被他挠得舒服极了,一边眯着眼睛耳朵往后倒,忍不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又挣扎着时刻警惕着自己这个敌人,时不时露出小白牙来威胁一下。但总是坚持不了多久就又会沉入“温柔乡”中。
苍越孤鸣觉得这只狼崽傻气得颇有他祖王叔以前捡的一只小狗崽的风范。
他想着,手下突然碰到一块浅浅的凸起,苍越孤鸣动作一顿,试探性地轻轻按了一下。
狼崽身体一僵,连竞日孤鸣都感受到了,抬起头看向他。
苍越孤鸣脑子一白,立刻在狼崽嚎起来之前收回手,又被那道目光看得说话打了自登基以来第一个磕巴:“……好、好像肿了一点……”
他不敢再说爱宠,又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含糊过去。
竞日孤鸣低下头,手指轻轻抚了上去,一边缓缓按揉着,一边继续挠他下巴。
苍越孤鸣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在狼崽委屈的哼哼唧唧中沉默下来。
其实也不算很尴尬——苍越孤鸣放松了一点。太阳不知隐藏去哪儿了,虽然有点闷闷的,但还算暖和,远处的鸟叫悠远绵长,近处还有嘶嘶虫鸣。
竞日孤鸣突然出声了:“我从来没有让他受过伤。”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看苍越孤鸣,语气平淡,似乎只是陈述事实,垂着眼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手下嘤嘤撒娇的小狼崽身上。
苍越孤鸣突然有点心虚,可是很快又有一股淡淡的委屈萦绕上来,明明是这只小崽子先冲过来,他也什么都没干……
可是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喉咙,什么也说不出口。
只好沉默地看着竞日孤鸣轻轻给狼崽揉脑袋。
狼崽终于被安抚住了。
呜呜地撒娇一样去叼竞日孤鸣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地舔。
苍越孤鸣有点恍惚,他似乎当年也曾经……之前的关于眼睛的疑惑又涌上心头。
但还没等他酝酿好该如何问出这个问题,竞日孤鸣已经站起来了,低着头看他,语气平常又疏离:让小民带苗王下山吧。
苍越孤鸣愣愣地抬头,一时没有回答。
竞日孤鸣已经自顾自地走开了。
狼崽得意地在他面前坐着,趾高气昂地扬着下巴看着他,还故意摇摇尾巴,吧嗒吧嗒跟着竞日孤鸣跑开了。
苍越孤鸣皱皱眉,涌起一股把他拎过来教育一顿的冲动。
随即又只能蔫蔫地打消了。
他祖王叔一向说到做到。
等到苍越孤鸣站起来,竞日孤鸣已经收拾停当打开门了。
乌黑的小崽子坐在竞日孤鸣脚边,得意地冲他摆尾巴。
苍越孤鸣突然又有些委屈,这种感觉在他成为苗王之后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他身为一界之主,悲欢喜怒都只能压抑在自己心里,久而久之,似乎连他自己都习惯了这种无喜无怒的状态,现在在这个养大他的人面前,那些小小的情绪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哪怕他已经不再是自己祖王叔了。
苍越孤鸣一时也搞不清自己是不想还是不能压制住自己的小情绪。索性硬邦邦地颔首道:“辛苦单先生了,孤王这就离开。”
竞日孤鸣反而愣了一下。
谁知天公不作美,刚拉开门,黑沉沉的乌云几乎就在头顶,饶是再不通常识,也知道暴雨将在眼前了。
苍越孤鸣假装没看到,硬着一口气就要往外走。
竞日孤鸣嘴角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无奈地去拦他:暴雨将至,苗王还是再留一时吧。
苍越孤鸣梗着脖子,难得幼稚地非要和他作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道:“既然单先生不喜旁人,孤王又何必自讨没趣”
说完又觉得自己身为苗王,这样未免太斤斤计较,欲盖弥彰地又补了一句:“孤王本就计划今夜回宫。”
他瞄到竞日孤鸣竟有些笑意,一时更加羞恼,直直地便要出去。
眼看竞日孤鸣拦他不住,越发压抑的空气中突然有了点湿意,闪电、雷声接踵而至,几乎就是一瞬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即使是站在门内的苍越孤鸣,也没避过溅起的水花。
可惜苍越孤鸣丝毫不为所动。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总之似乎这时候不出去,从此就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
于是他无视竞日孤鸣的阻拦,直接踏入了雨中,雨点重重砸在他脸上、衣服上,可他偏偏表现得毫无所觉一般,强迫自己无事发生一样转向竞日孤鸣:“单先生不必再送,孤王……”
话未落地就被打断了,竞日孤鸣声音比他还硬:“苍越孤鸣。”
苍狼一愣,还未对这个称呼有所反应,那边又说话了:“再走一步?”
这个语气,像极了当年他小时候背着祖王叔骑马时摔下来,祖王叔对着病榻之上的他说话的那次。
堂堂苗王,怂了。
(三)
炉火噼里啪啦地响。
苍越孤鸣浑身湿漉漉的,头上长长的毛绒绒的头饰被淋湿了耷拉下来,越发像只兔子。
他被竞日孤鸣指示着坐到火炉边,又看着那人忙忙碌碌地去柜子里翻找着什么东西,本有心去帮忙,但想到刚刚祖王叔说话的语气,又乖乖坐了回来。
所以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他陷入沉思,本来接到消息时只是想偷偷看一眼,确认那人平安,结果现在不仅被发现了,自己好像……干了一些丢脸的事?苍越孤鸣突然有有些羞赧,说起来,他模模糊糊记得信上提起过祖王叔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孩子……现在也不见人影,难道是祖王叔代谁……
苍狼想的出神,背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布料拖拽的声响。他下意识地回头,刚巧撞见狼崽子正费力地拖着一块宽大的布巾,撅着屁股使劲儿后退,一点一点地把布巾往这边挪。
发现自己暴露了,狼崽子立刻恢复正常姿势,无事发生一般,还在布巾上蹦跶了两下,印上几个灰扑扑的小梅花脚印,才一溜烟冲进了帷帐围起的小房间。
帷帐里传来了祖王叔的声音,又软又柔:“给他了吗?”然后狼崽撒娇的呜呜声,伴随着一声轻笑和称赞“真乖。”
苍越孤鸣:“……”
他不禁开始回忆起自己是不是失手猎过一只纯黑的狼。
不然若非血海深仇,这只小崽子何必如此针对他。
他站起来,上前几步捡起布巾,又拍掉上面的爪印,开始擦自己湿透的头发。
布巾是麻的,也不是特别粗糙,但拿在手上却硌得他手生生地疼,苍越孤鸣从没想过他的祖王叔会和麻布、木屋扯上关系,他的祖王叔,合该是生活在雕梁画栋的宫廷王府,用着最精致的绫罗绸缎,品着最上层的龙井花雕,被人仔仔细细、安安生生地好生供养起来。
一朵名贵的花,就算再如何,也不该零落委地让人踩踏。
苍狼一声不吭地擦着自己头发,麻布不吸水,擦了半天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有微凉的手指覆上了苍狼手背。
苍越孤鸣没有回头,那双手动作轻柔地一点一点拆开他的头饰,把他束着的头发披散下来,湿润的发丝轻轻打在脸颊旁边,些微的凉意把他拉回了现实。那人在给他擦拭头发,衣袖在他脸侧晃动,时不时触碰到他的皮肤,又飞速晃开。
与以前那人身上丝滑的绸缎截然不同的触感。
越发提醒苍越孤鸣现在两人的处境。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要离开,但是偏偏一步都挪不得,只是僵坐在那里,任由身后那人一点点擦干自己头发。
再让我留一晚上,他悄悄对自己说,只留一晚上,明天一定走。
晚上他换上了祖王叔给他准备的衣裳。虽是粗糙,却洗得十分干净,似乎还有淡淡的皂角味。
这座木屋空间太小了,除了客堂,就只有帷幔隔出来的那个小“卧房”了,苍越孤鸣自然不敢也舍不得去和他的祖王叔挤,再说那个狼崽子守在门口,一副苍越孤鸣敢往里走一步就同归于尽的架势,苍狼也不想去招惹。
于是他只好在客堂中央打了个地铺。
竞日孤鸣自然是不肯的,收拾着东西要去睡地上,结果还是被自己按进了“卧房”。
苍狼许久没有睡过地上了。一刹那间他又想起了那段仿佛被所有人抛弃的日子,凹凸不平的地面透过薄薄的垫子硌得他睡不着,外面雨渐渐小了,沙沙地落在屋角、花草上,也不是很烦人。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凝神半晌也没捕到祖叔叔的呼吸声,只有狼崽似乎是做梦发出的没心没肺的咕噜咕噜声。
像是整个世界突然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苍越孤鸣却没由来的有些安心。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一沉进梦里又梦到了过去。
他梦到了过去的夏夜,而苗疆的夏夜最是动人了。
春夜易染疾,秋景引愁肠,冬风砭人骨……只有夏夜,他的祖王叔会携着酒和棋,带着一点小食,还会特地为苍狼准备好一壶桂花酿,带着他去后花园赏月。
初夏的夜晚,天还不是很热,他的祖王叔坐在石桌边,被一身毛绒绒的皮草妥帖地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那双眼睛盯着他,却又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勾着酒壶的把手,摇晃着给他还剩着小半杯桂花蜜的杯中倒满了酒。
那人端着酒杯轻轻晃动,浓稠的桂花蜜渐渐融入清冽的酒中,他把酒杯向自己递过来,声音懒懒的,带着笑意,就像刚刚饮下的桂花蜜一样甜:“小苍兔也长大了……该试试大人的事了。”
夏夜的风暖暖的,旁边金池在掩着嘴笑。
递过来的酒杯中混杂着一丝桂花蜜的香甜,那人的声音和着这股气味,仿佛话里藏了一个小钩子,勾得他昏昏欲醉,着了魔一般浑浑噩噩接了过来,直接一饮而尽。
桂花蜜和酒混杂起来应该并不好喝,他又是第一次饮酒,冷冽的酒顺着喉咙往下淌,辣得他咳嗽了好几声,本该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可他之前想起来,却分明记得那是甜的。
现在再想,他连酒是什么味道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昏昏欲睡中额头上那点似有还无的微凉触感。
苍越孤鸣第二天的确回了苗王宫,只不过带着他祖王叔和那只小崽子一起。
昨天还活蹦乱跳对他示威的狼崽子,今天突然就奄奄一息了,闭着眼睛躺在竞日孤鸣怀里,小胸膛的起伏弱得几乎看不出,黑亮的毛色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光泽,还不忘拿爪爪搭在竞日孤鸣手上,有气无力地推推他,似乎是在安抚。
竞日孤鸣抱着小崽子,一边轻声哄他,一边眉头紧蹙,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去翻角落里的药柜。
苍越孤鸣看着他把药柜里药材一样一样翻出来,人参、当归、黄芪……还有各种千奇百怪他看不出来的草药,他甚至辨认出了一棵成色上乘的灵芝。
可是似乎都没有找到他所想的。
竞日孤鸣周身的空气也躁起来,他呼吸有些急促,眉头也越发皱得紧了,嘴唇被抿成了一条线,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又从头到尾把药柜翻了一遍,似乎还是没有——
“苗王宫内藏有九界珍奇。”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苍越孤鸣。
苍越孤鸣站在他身后,低头看着他,他的祖王叔双眸还是和梦中一样,是醉人的琥珀色,里面却夹杂着他从未见过的焦虑和着急。
这只狼崽子这么重要吗?他想着,话却不受控制地出口了:
“苗王宫内藏有九界珍奇,祖、单先生不如随孤王回宫一寻。”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筹码:“千雪王叔擅长药理,王叔挚友神蛊温皇亦长于医术,两人近日也在宫中。”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
他看到竞日孤鸣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狼崽子的皮毛,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狼崽,再抬头时,眼神沉静,面容肃穆,仿佛又是当年那个心思深沉、步步为营的竞王爷了。
竞日孤鸣站起来,虽然依旧穿着布衣窄袖,却是一丝不苟地敛衽俯身,把每一个礼节都做到了极致:“罪臣竞日孤鸣,多谢苗王。”
(四)
马车辚辚辘辘地走在小道上,早已出了竞日孤鸣暂居的连绵群山,隐隐能看到远处苗王宫雄伟的轮廓了。
车内布置的极为舒适,垫了厚厚的软垫,又铺了一层绒毯,窗口也搭下来结实的绒布,防止冷风灌入。马车中间则放了一张小巧的檀香木矮桌隔开了左右,矮桌上的小茶炉咕噜咕噜温着水,水汽袅袅氤氲而上,隔开了苍狼的视线。
但饶是再模糊,他也看见了对面狼崽子躺在祖王叔怀里,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正含着祖王叔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打着尾巴。他的祖王叔则低着头,一只手让狼崽子含着玩儿,另一只手轻轻给他梳理乱糟糟的毛发。
马车里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咕噜咕噜沸腾的水声,暖意从皮肤浸透到骸骨,让苍越孤鸣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偶尔马车小小地颠簸一下,还能听到对面祖王叔轻言细语的安慰声,搭着时不时响起的清脆鸟鸣声,有一瞬间似乎填平了几年间两人之间深深的沟堑,可等雾散去,那些伤痕却依旧黑洞洞地张着嘴等在那里,昭显着自己的存在。
苍越孤鸣不好一直盯着对面的祖王叔看,只好低头看着桌上的火炉,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感性和理性相互交缠,一点点绞杀着他心中的爱意,他对那人的感情却又像炉中的碳火,明明看似已经熄灭消散,但只要添上一点点空气和燃料,便又会“轰”地熊熊复燃。
马车驶过闹市,又经过郊野,最终还是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苍越孤鸣惦记着竞日孤鸣身体,刚要起身去扶自己祖王叔,小狼崽就从竞日孤鸣膝头跳了下来,踉跄了一下,立刻努力绷紧身体,爪子抓着马车底部的毯子拼命站稳,趁着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摇摇摆摆地从两人之间钻了出去。
竞日孤鸣担忧他,伸手便想拦,谁知小崽子倔强地躲了一下,回头“嗷呜嗷呜”叫了两声,让竞日孤鸣好好坐着,自己去探一下路。然后直接用鼻子顶开车帘,钻了出去。
苍越孤鸣早已告知宫人今日回转,同时也修书一封,加急告诉千雪王叔自己遇到意外之事,急需帮助,得知温皇也在王叔身边,特请温皇先生也来助一臂之力,末了又嘱托一定要避人耳目,不要被发现。
而千雪收到信之后就有些坐立不安,忧心忡忡,苍越孤鸣已经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的消息便格外引得他的关注,此刻又是加急信件,又是托他请来温皇——温皇一向与苗疆王室关系僵硬,连温皇都不顾前嫌请过来,必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拖着温皇守在信件上嘱托“接头”的侧门,只觉这一点也成了苍狼出事的佐证——否则堂堂苗王回宫,何必要避人耳目?
温皇倒是一派闲适,被他一大早拖起来守门,还在凉风中依旧泰然自若地晃着羽扇,笑眯眯看着千雪孤鸣走来走去,不知道在算计什么。
马车自远处驶来。
千雪孤鸣等不及想冲过去,又被温皇以“避免惊扰座驾”之名按了下来,他他自觉温皇说得有理——苍狼有伤在身,经不得颠簸。只好按捺下来,好不容易等到马车停稳在门前,他快步上前,刚要扯开车帘,就见一只黑漆漆的狼崽钻了出来。
千雪呆住了。
狼崽刚好抬头,两只狼面面相觑半晌,同时叫起来。
千雪大惊失色,声音又大又震惊,完全盖过了狼崽稚嫩的嚎叫:“苍狼!?!!你怎么又长回去了?!!”
说完上前一步,腰间的刀“哐啷”一声掉下去了也不管,大手一伸就拎着狼崽的后颈把他提了起来,不敢置信地晃了两下:“你还记得王叔吗?!!!”
狼崽从小被竞日孤鸣娇养着长大,别说被拎脖子了,就是掉根毛也会被心疼半天。此刻猝不及防被他提起来,先是懵逼了半晌,爪子下意识地在空中蹬了蹬,紧接着被晃得头晕地嗷了两声,又加上面前那张放大的陌生面孔吓到,一时紧张地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伸爪子挠了过去。
千雪突然被挠,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都忘了查看自己伤口,一边大声吼着你忘了王叔了吗,一边火速扒开他的毛检查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狼崽呜呜呜地叫,脖子被勒得生疼,又不小心被人按到了昨日撞的地方,立刻杀猪般嚎叫起来,爪子抱着千雪伸过来的手,拼命想扒拉下来。
一时之间鸡飞狗跳,千雪声音和狼崽的嚎叫乱成一团。
正在一人一狼混战之时,旁边突然传来了苍越孤鸣疑惑的声音:“……千雪王叔?”
千雪呆住了。
目光在手中扭动的狼崽和旁边的苍狼之间逡巡半天,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苍越孤鸣?”
旁边的苍狼模样的人:“……是我。”
狼崽抓准机会,狠狠挠了一下抓着自己的手腕。千雪“嘶”地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狼崽啪一声摔落在地,打了好几个滚,才浑身沾满了草屑,小声叫着一瘸一拐向马车方向跑过去。
千雪只觉得自己在梦游,不然怎么会有两个苍狼?
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选择求助场外。他用手肘撞了撞一边兴致勃勃摇着扇子围观的温皇:“温A啊,两个苍狼?”
温皇难得十分厚道,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道:“好友啊,你之前手上那只不是。”
千雪下意识点点头:“原来如此。”
狼崽跑到一半终于挪不动了,哼哼唧唧地在草地上蜷成一团,连带着毛色都黯淡了不少。苍狼看着也有点不是滋味,上前几步,弯腰把他抱到了怀里,一边学着竞日孤鸣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一边抬头想向千雪解释,正巧对上千雪不敢置信的眼神。
千雪孤鸣看着苍越孤鸣的动作,又看看乖乖在他怀里缩成一团的狼崽子,两双一模一样的蓝眸在他眼前晃荡,让某个可能性像流星划过夜空一样划过他的脑海,惊得他手都抖了两下。
眼前哪怕从外型来说也十分考究的马车和抱着狼崽的侄子有力佐证了他的猜想。
千雪孤鸣沉默了一下,想通了什么一样,突然喜上眉梢,几步上前,哈哈大笑大着大力拍了拍苍越孤鸣的肩膀:“靠北!!苍狼你也太过分了!!这种事情也瞒着王叔!”
苍越孤鸣被他一巴掌拍得肩膀发麻,没搞清楚他王叔想通了什么。
千雪说着无视了狼崽的挣扎,一把把狼崽揪到了自己怀里,一副越看越喜欢的样子,大马金刀地撸了撸:“怪不得要我们低调,原来是这样。”
苍狼:“……?”
“多大了?还没化形应该还小吧?取名字了没有?未来苗后是在车里吧?苍狼你也太对不起人家了!这么久了都不给人家姑娘家一个名分!”
苍狼被自己王叔连珠炮似的问题砸得头晕,等他看到自己王叔喜气洋洋地走向马车,才反应过来祖王叔还在车里,而自己还没和他解释这件事,急忙就想阻止:“千雪王叔……”
话音到一半,马车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千雪孤鸣:“……”
一时陷入了沉默。
反倒是在千雪怀里装死的狼崽一看到自己熟悉的人,立刻激动得呜呜叫起来,划拉着爪子想到竞日孤鸣那里去。
苍狼连忙想去扶自己的祖王叔,但还没等他走到,竞日孤鸣已经自己下了马车,甚至从僵硬的千雪怀里抱出了狼崽,轻轻的呼噜了一把他委屈得垮下来的狼耳朵,哄道:“没事了,毛球乖……”
千雪忽然反应过来,立刻后撤一步,压下身子就去握自己的刀,结果扑了个空,旁边温皇不失时机的给他递了上来,千雪一把握住,回头咬牙切齿地看向下车的人:“竞——日——孤——鸣!!”
四个字仿佛被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夹杂着揉碎的恨意,声声带血,一字一坑狠狠砸在在场人的心里。
狼崽反应最快,听出声音里的杀意,立刻在竞日孤鸣怀里冲着千雪发出呜呜的威胁,同时后腿一撑就要站起来。
竞日孤鸣却按着他的头把他按回了怀里。
苍狼下意识挡在两人之间,面对着盛怒的王叔,想要解释,却第一次感到语言的苍白:“千雪王叔,孤王可以解释……”
话至一半却又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解释什么呢?竞日孤鸣谋逆篡位是事实,那些事千雪王叔至今不能忘怀,自己现在又不声不响把他带回来……
苍越孤鸣停顿半晌,感觉到眼前王叔越来暴躁,连忙绞尽脑汁想安抚他:“是苍狼……”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又平静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是我求苍狼带我回来的。”
两人均是一愣。
千雪孤鸣闻言暴怒,直接大跨一步,试图绕过苍狼去教训他:“你怎么敢——”随即发现苍越孤鸣跟着他跨了一步,依旧严严实实的挡在两人之间,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千雪孤鸣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拦住自己的苍狼:“苍越孤鸣!!你忘了——”
苍狼也不知如何解释,或者说他甚至自己也解释不了自己的行为,只好苦笑道:“王叔啊,苍狼——”
平静的声音继续从苍狼身后传来:“我只是来找神蛊温皇。”
这个名字一出口,苍狼和千雪都意外地愣住了。
一旁的看戏神隐许久的神蛊温皇突然被点名,忍不住耶了一声。
苍狼情不自禁回头看了竞日孤鸣一眼。千雪直接扭头瞪向温皇,咆哮道:“神!蛊!温!皇!”
温皇则一脸无奈:“好友啊……”
竞日孤鸣倒是淡定,从苍狼身后绕过来,外袍上的绒毛被风吹得微微抖动。他摸了摸怀里的狼崽,又平静地抬头看向千雪孤鸣,长长的睫毛轻轻一抖,掩去了眼底外露的情绪:“等我解决了我的事,就离开苗疆。”
(五)
闹剧最终结束于千雪孤鸣的退让,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每一个人,对竞日孤鸣硬邦邦丢下一句“最好如此”便揪着神蛊温皇去算账了。走到一半还是忍不下这口气,回头冲着苍越孤鸣吼了一句晚上在后花园等着才恨恨离开。
苍越孤鸣苦笑着应了一声,转头去看祖王叔。
竞日孤鸣低头看抱着狼崽,微风轻轻晃动狼崽短短细细的毛,又牵动他的衣角,但他表情沉静,似乎刚才千雪孤鸣喊的每一句话都和他无关,只是专注地轻轻揉了揉狼崽刚刚摔的地方,又挠了挠他下巴,把小狼崽挠得终于不再呜咽,欢喜地去含他手指,才停下来。
苍越孤鸣发觉对方抬头看向自己,无端觉得嗓子有点紧,不由自主地咳嗽两声,上前两步,说让自己带祖王叔去下榻的地方。
竞日孤鸣琥珀一般的眼眸在他脸上停留了一刹那,最终还是颔首同意了。
竞日孤鸣下榻处被安排在后花园里。
苗疆皇宫气派雄伟,后花园占地广阔,处处透露出苗疆推崇的豪迈尚武的气息。但花园深处,有一处偏偏颇有中原之气,回廊曲折蜿蜒,花草点点缤纷,连掩映在花木深处的小屋也颇为精致,雕梁画栋,但刻的却不是中原的梅兰竹菊,鹤松,而是皇室的图腾——狼。狼被雕得栩栩如生,踏石长嚎,眼睛是嵌上去的特殊处理过的大块玛瑙,用光一晃便能让狼活过来一样。
这里是高祖皇帝还在的时候被捯饬出来的,竞日孤鸣早慧,自己在书房读了一些描写九界风俗人情的书,对书中描写的与苗疆大异的中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缠着自己父王要去中原走一走,开拓一下眼界。高祖皇帝自来就把他视为掌上明珠,一边高兴他年幼就有如此想法,一边又像所有父亲一样舍不得让幼子离开自己。索性在后花园中给他造了个“小中原”,承诺等他长大了就放他游遍九界。
可惜等不及他长大,高祖皇帝便溘然长逝,喜妃随之而去,小竞日突然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世界笙歌鼎沸,但他什么也没有了。
苍越孤鸣小时候跟着祖叔叔来过一次。
当时他也还是一只小狼崽,因为久久不化形让朝廷中质疑声尘嚣甚上,让他父王对着他的脸色一日一日沉下来。苍越孤鸣未化形,但也并非不省事,父王对他越发严厉,他就越发情愿躲在祖王叔那里,缩在祖王叔膝头,烤着火让祖王叔给自己挠肚子。他并未意识自己的喜爱给竞日孤鸣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只是随着自己本能亲近那个人,心甘情愿把自己整只狼都交到那双温暖的手中。
然而苗疆太子亲近那人比迟迟不化形更让苗王恼怒。
终于有一天,太子的侍女慌张地找到了北竞王的寝殿,他的寝宫门槛不高,侍女却绊得摔倒在地,来不及爬起来,膝行几步便去抓竞日孤鸣下袍,哽咽着求他去劝劝王上,说王上大发雷霆,说太子被打得浑身都是血,说只有竞王爷能阻止王上了。
竞日孤鸣安静听完,也只是温柔地扶她起来,让人赐了座,又亲自给她端来热茶。侍女不接,浑身发着抖,又要跪下去求他。
竞日孤鸣无法,只得应承下来,又温声让她好好休息。
他则带着侍女的连声感激,赶往苗王寝宫。
苗王寝殿巍峨雄伟,但却静悄悄的,侍卫驻守在门口,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区别。竞日孤鸣在回廊的转角处站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让跟随自己的宫人回去,自己则亲自去找他的小侄孙。
日升月落,寒风袭人。竞日孤鸣找到他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打着灯笼,暖暖的灯光照进远处的黑暗,遍寻不见最终还是让他踏足了这片甚少靠近的区域。
沿着回廊进去,竞日孤鸣一眼就看到了苍狼乌黑一团缩在木屋的屋檐下,鼻子委屈地埋进前腿间,背后便是那个威风凛凛万人尊崇的图腾。
苍狼明显也看到他了。
立刻站起来,一瘸一拐就要跑。
竞日孤鸣叹了口气,叫了他一声。苍狼动作顿了一下。
竞日孤鸣放下灯笼,向他伸出手,又叫了一声苍狼。
有声音被风托着,轻轻送入苍狼心里。他听见他的祖王叔用好听的声音,和着明月清风鸟啼花香,和着世界上一切让人沉醉的声音,温柔地问他愿不愿意陪自己回苗北。
苍越孤鸣在苗北呆了很多年。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再次进入这里是这种情况。
这里明显已经很旧了,回廊踩上去隐隐有些声音,原本精致的漆也掉得露出了后面斑驳的木料,池子里的荷倒是还活着,只不过活得比它们更好的是疯长的水草。这里的花草明显没人管,郁郁葱葱,恣意疯长,茂盛得几乎挡住了去路,满目的绿色中还点缀着几点耀眼的红花。
不远处就是小屋了。
苍越孤鸣沉默地在前面带路,竞日孤鸣抱着狼崽走在后面。
小狼崽短短的一生中还没见过这种地方,他的活动范围一般只限于山顶的小屋和山脚的小镇,认知里自然也只有山林和山村,可是今天看到的地方哪一个也不像。呆在熟悉的怀抱里又让他胆子大了不少,索性扒着竞日孤鸣的手臂,毛绒绒的脑袋搁在他胸口,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等他接近小屋,看到了雕刻在墙壁上的图腾,竟是眼睛一亮,激动地呜呜叫起来,尾巴也刷一下翘起来。
两个大人同时注意到了他的反应。
竞日孤鸣心里一沉,立刻按住他的脑袋,把他按回怀里,又连忙抓住他的嘴,猛地切断了空气中的呜呜声。
苍越孤鸣反而被他吓了一跳。
他想趁此机会和缓一下气氛,夸夸狼崽聪颖,竟然能认出以皇室祖先为原型的图腾,想必以后定是只骁勇善战威风凛凛的狼云云。
两者似乎并没有关系,但他也顾不得了。
只是竞日孤鸣反应过于奇怪,明显是在掩饰什么。他的目光停留在狼崽不屈不挠激动晃动的尾巴上,而且这只狼崽反应明显也过于强烈了……他突然想起之前自己抱起狼崽时看到的他的眼睛,似乎是蓝色的,但第一次见面,他明明白白记得那是双紫眸。
他内心困惑,但竞日孤鸣却不容许他深想。
竞日孤鸣直接上前一步,越过他走近屋子,面色平静如常,只是握着狼崽嘴巴的手一点也没松开。
他的声音也没有什么变化,一如往常的平静,在远处隐隐的鸟鸣声中一字一句十分清晰,只是逐客的意图已经明晃晃摆在面上了:“苗王,请回吧。”
(六)
夜色渐浓,整个后花园都被笼罩在一片昏沉黑暗中。而这边本就偏僻,一眼望去全是葱葱郁郁的花木,只有凭借着微弱的月光和道路两旁的烛光,才能勉强看清花园的小路,不至于一脚踏进两旁的花丛中。
苍越孤鸣没带灯笼,但也不好敲门去借,只得匆匆赶赴千雪王叔之约。所幸他功力深厚,感官也比旁人更加敏锐,昏暗的夜色也造不成太大的困扰。
越往寝宫的方向走,四周随之清晰起来,本来只是零星分布的灯光渐渐如繁星一般浮现出来,把半个后花园照得灯火通明,便是普通人也直视无碍了。
转过最后一条小路,就是后花园中那片布置了石桌石椅、以供人赏花的空地了。
有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千雪孤鸣明显十分焦虑,笑藏刀被他放在一边的石桌上,他却没有入座,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他走得太快,肩上的狼毛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抖动,凭空让苍越孤鸣又添了一丝紧张。
苍越孤鸣深吸口气,看似沉稳地迈出一步,伸手想去拍他的肩,然而指尖刚碰到对方肩上狼毛,含在嘴里的一句“千雪王叔”还未吐出口,就和察觉到脚步声猛一回头的千雪孤鸣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差点撞上。
千雪孤鸣先是一愣,紧接着怒火从眼底卷起,直接烧到了眼角,他喘出一口粗气,重重将苍越孤鸣一推,径直把毫无防备的苍狼一把推得跌坐在身后的石凳上。
然后千雪孤鸣恶狠狠把衣服下摆一掀,力道大得仿佛要把整个下摆撕下来,然后大马金刀地往他对面一坐,坐下之后似乎还觉得憋得慌,顿了两下,干脆又直接拎起桌上的笑藏刀,发泄一样往桌上拍下去,震得石桌都抖了两下。
苍越孤鸣看着他王叔一系列的动作,莫名有些心虚。
千雪孤鸣砸完刀,平静了一些,还能把差点滑下来的大氅拉回去,但一抬头看到自己侄子,立刻又气不打一处来,左看右看,又要把自己的刀拎起来,苍越孤鸣急忙拦住他:“王叔啊——”
谁知千雪孤鸣听见他的声音,更气了,重重把刀一摔,颤抖着去指堂堂苗王的鼻子,差一点就直接戳到苍狼脸上,疾言厉色骂道:“你还有脸叫王叔??!!”
苍越孤鸣莫名其妙。他带竞日孤鸣回来之前也设想过他的千雪会有多生气,这次来赴约也早早做好了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再不济就是被气上头的王叔打几下,他自忖自己现在皮糙肉厚,让王叔先发泄一下再好好和他谈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打在他身上总比打在他风吹就倒的祖王叔身上好吧?
可是这关“王叔”什么事?
或许是被苍越孤鸣不明所以的眼神所激怒,千雪气得差点跳起来,手高高举起来,顿了一两秒又气急败坏地放下去,无头苍蝇一样焦灼地围着桌子转了两圈,嘴张张合合几次,终于破罐子破摔开口了:“我是你王叔!!那王……那竞日孤鸣是你什么??”
“祖王叔当然是祖……”王叔了。苍越孤鸣回答得理所当然甚至有点疑惑,话到一半,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可能性。他呼吸一窒,心脏狂跳起来,血液瞬间涌上来,冲他头昏脑涨。苍越孤鸣知道自己不擅掩饰,根本没有把握瞒住所有人,更别说王叔身边还有一个神蛊温皇……但这一刻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他只是意识到王叔话里的某个可能性,脸已经慢慢变红了。
苍越孤鸣话没说完,千雪孤鸣已经从他的反应看出来了。
他气得狠狠锤了桌子一下,咬牙切齿道你别忘了他是你祖王叔!更别说还是苗疆叛……
最后一个词并没有说完,苍越孤鸣刚才还沸腾的血一下子就冷了下去。刚刚的害羞、无措、属于过去“苍狼”的情绪突然统统消失了,他仿佛掉进了黑暗深渊,失重感如此鲜明,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后花园中的凉风还能被他感知到,一阵一阵吹得他骨头缝里都在发冷。
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垂下眼睛去看石桌上雕的并蒂双莲,栩栩如生,当初祖王叔给他细细解释这花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开始在他脑海里播放。苍越孤鸣强迫自己无视了脑海中的声音画面,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要说的话上。但他的嗓子仿佛灌满了砂砾,咔咔作响,使他每一句话都如此艰涩:“我、孤王……孤王认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他脑海里纷纷杂杂,竞日孤鸣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混在一起,搅得他头痛欲裂,只能机械地念着自己之前就准备好劝千雪的台词。
他一失阵脚,千雪孤鸣反而没那么生气了,只是仍不愿意就这样和解,听他不知所云地讲了一会儿,直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两人无语相对了一会儿,千雪孤鸣像是内心经历了艰难的挣扎,才狠狠咬了咬牙,仿佛认命了一般,带着些不甘心粗声粗气道:“虽然我不赞成,但是孤鸣家的人没有做了事不敢当的。”
苍越孤鸣顿了一下,抬头看向他。
千雪孤鸣呼出一口气,艰难地组织语言:“我当然不愿意这么算了......”
他又沉默了一下,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说话十分难以开口,顶着苍狼的目光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接着说道:“但是你的王子……到底也是无辜的,虽然竞日孤鸣呃……也是你的孩子……当然我也不是劝你放下......呸!!这个人对自己也这么狠得下手!苍狼啊……”
他说着对上了苍越孤鸣的视线,剩下的话渐渐消失在了喉咙里。
半晌,才听见苍越孤鸣疑惑的声音:“我的孩子?”
千雪孤鸣:“.…..”
“王叔?你还好吗?”
苍狼困惑的表情是如此的真诚,千雪也被带得怀疑起来——如果温皇说的是真,苍狼怎么会不知道?再者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不是温皇他信誓旦旦,把整个过程讲述得没有一点纰漏、甚至还拿出了证据,他大概是打死都不会信的。可是温皇他偏偏拿出了证据。他起先恨不得拿刀和又胡说八道的温皇狠狠干一架,但也不得不相信了,提着刀怒气冲冲来找苍狼算账。
可是温皇素来与王室不和,若他这次又是成心戏弄呢?
千雪孤鸣越想越不安,干脆嚯地起身,匆匆丢下一句“我再去问清楚”便离开了。
苍越孤鸣目送他走开,脑子里千雪刚刚那句“也是你的孩子”还在嗡嗡作响。
他坐了一会儿,突然就觉得刚刚胡思乱想的自己有些好笑,大概是最近发生的事让他疲于应对,才会顺着千雪王叔荒唐的思路思考下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才是最不可能的。
他对祖王叔的感情,从头至尾就只掩埋在暗处,阴影里滋生的感情摇曳着生根抽芽,逐渐占据了他整颗心脏,却始终无法出现在阳光下。
他所拥有的,只有那个夏夜里,若有似无的一点凉意,轻轻点在他额头,也点在他的心里。
可是后来呢?苍越孤鸣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彻底模糊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第二天避着人抱着被子去洗的羞窘。
夜风越发凉得逼人,苍越孤鸣起身离开,快走出后花园时,又有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让他动作一顿。
他的祖王叔……到底在掩饰什么呢?
(七)
夜色已经浓稠得调不开了,苗王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苍越孤鸣睡不着。
他在寝宫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心浮气躁,千雪说的那句话和小狼崽身上的谜团蛛丝一般缠绕着他,勒在他心脏上,让他总是心神不宁。闭目许久之后,苍越孤鸣终于认命,披衣而起,打算去书房接着批自己的折子,转移注意力。
他没有惊动别人,只是提着一盏灯笼,独自顺着花廊往下走,明灭的烛光和花廊旁高挂的烛火一起,一点点照亮他前行的路,往旁望去,就是幽深而不可测的黑暗。偶尔遇见巡逻的侍卫,也只是略一点头。侍卫习以为常,单脚跪地小声行过礼,就站起来在道路旁列成队让出路,怀着点夹杂着感激和自豪的敬意目送苗王走远。
苗王勤政爱民的美名早已传遍整个苗疆,他是老人交口称赞的少年帝王,也是苗疆姑娘放在心尖尖上的情郎。
苍越孤鸣坐下没多久,就听见外面有细碎的声音。
脚步声很轻,呼吸几不可闻,连风声都可以将这点声响掩过去。种种迹象都昭示着来人实力并不弱,甚至苗王宫里养着的几个顶尖的武者也难以望其项背。
这段时间会出现在苗王宫里的这种水平的强者,稍微一思索就会想到了。
苍越孤鸣没什么反应,低头给北苗匪患的折子批上一笔,又慢条斯理伸手去拿另一本。他对神蛊温皇不喜至极,只是看在千雪王叔份上强行按捺下去罢了。这次闹剧他明摆着是了解最多的一个,却偏偏在一旁看所有人的热闹,让苍越孤鸣越发不满。这次深夜来访,苍越孤鸣再是愚钝也猜到了是谁的意思,自己对付不了千雪王叔,难道还不能把神蛊温皇晾一下吗?
他又接连在摇曳的烛火下阅了几本,本打算等处理完旁边满满一叠折子再说。结果还没等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到一边,脚步声已经径直到了门口,竟是丝毫没有停留,似乎直接就要伸手推开门。
苍越孤鸣没料到他如此“不拘小节”,不易察觉地蹙眉,又飞快地松开,一时看不出喜怒。只是搁下了笔,把折子收起来,带着被人打扰的不悦沉着声音开口了:“温皇先生。”
他的声音早已脱离了少年人的活泼,变得低沉而稳重,越发符合王的身份。此时故意透露出自己语气里的一点不悦,让人只觉迎面扑来一股帝王的威压。
但神蛊温皇偏偏不受任何影响,脸上不见半分不好意思,施施然地摇着扇子推开门,还在进门前特地停了一下,礼貌地理了理衣服,再一颔首:“苗王。”
明明礼数还算周全,偏偏给人一种毫不在乎的戏谑感。
夜风从他后面悄无声息地潜入房间,把烛火拨弄得跳跃了几下,又轻轻掀动了书桌旁的压着的一叠纸,窜来窜去把整个屋子的温度都带得冷了几分。
苍越孤鸣指尖一动,气劲向神蛊温皇袭去,对方却不闪不避,依旧气定神闲地扇着扇子,口头还不忘“称赞”道:“素闻苗王体贴仁厚,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话音刚落,气劲从他脸旁擦过,同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咔”的一声关门声。
苍越孤鸣不动声色,也不提坐下,开口直奔主题:“千雪王叔可是有事相告?”
温皇对他的直接毫不意外,不慌不忙地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封薄薄的书信,手腕轻轻一颠,就抛了过去:“受千雪之托,特为苗王捎来尺素。”
书信端端正正落到了苍越孤鸣面前,他略略一扫,发现的确是千雪王叔的字迹,不由地皱了下眉:“王叔为何不亲自来与孤王说道。”
他抬头,发现神蛊温皇早已缩到了扇子后面,只露出一双意味深长的双眼,饱含深意地看着他:“兹事体大,千雪大概难以开口吧。”
苍越孤鸣一时无言,莫名又想起了千雪之前说的那句“你的孩子”。他暗暗吐出一口气,凝神警告自己先不要乱想,还是先对付眼前的温皇比较重要。
温皇看好戏的眼神已经不加掩饰了。
苍越孤鸣当着他的面收起信,妥帖地放在一边。
神蛊温皇似乎有些失望,连扇子都略略撤下了一点。他当初答应千雪,其中一部分也是为着看场好戏的可能性——但他也明白苍越孤鸣若是当着自己拆开了信件,那才是真真愧为君王。好戏明摆着不会上演了,目的达不到,于是他索性干脆利落地告退,回去复命了。
苍越孤鸣再次出现在小屋门外时,已经很晚了。
他头脑里乱糟糟的,千雪写信明显也写得心浮气躁,信里好几处涂抹,字迹也时而潦草时而凝重,苍越孤鸣费力地从乱七八糟的划痕中辨认着他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进他的脑海里,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仿佛根本理解不了这些意思,只能机械地接着读,看完之后发现自己脑海里依旧一片空白,于是又茫茫然地倒回去重新看一遍。
什么叫长年用药太偏,什么叫先天不足必须借蛊化形休养。
他又读了好几遍,思维才勉强从一片云雾里挣扎出来,拼拼凑凑,渐渐得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结论:他心悦已久的祖王叔身边的那只狼崽是他的血脉,而且是他和祖王叔共同的血脉。
这个结论过于荒诞了。
若是他的血脉,为何他毫不知情?并且对……之事毫无记忆?
若是他的血脉,那当初他和竞日孤鸣在后花园的最后一战……
苍越孤鸣呼吸渐渐粗重起来,那日的记忆是如此清晰,他至今仍能回忆起当时自己的悲愤和绝望,以至于那时打在对方身上的感觉和心情他也能纤毫不差地想起来,正是如此,他也知道当时自己的那一击有多么的……不遗余力。
他呆坐在书房中,忽地又想起夏夜里微凉的那一吻,和之后他迷乱而模糊的记忆,那场梦旖旎而又香艳,甚至醒来之后他还记得祖王叔微凉的肌肤和柔软的身段,甚至他的态度也如此地真实,从一开始高高在上的调笑戏弄到最后带着泣音的颤音,他不肯服软。苍越孤鸣梦里难得大逆不道地亲他的颤抖的睫毛,又顺着他的胸口亲下来,只觉得自己终于得偿所愿,牵住了洛神的衣角。
但等他醒来,自己还是在自己的寝宫,空落落的。床上除了衾被里黏糊糊的凉意什么都没有,苍狼涨红了脸,一边羞愧难当,一边悄悄避着人抱着被子去清理,却又忍不住回味梦里的一切。他自觉无法再像之前那样面对祖王叔,落荒而逃去了千雪王叔那里呆了好几天,一边不安跟着千雪王叔东奔西跑,一边暗地里打听祖王叔的消息。他本来想躲到自己平息自己心情,但没多久,就从北竞王府传来北竞王卧床的消息。傍晚听到消息,他东西也没收拾,连口信都没留就急急忙忙跑了,只匆匆让侍女带了句话,也不管千雪王叔之后会怎么骂他。
谁知这次是祖王叔不见他了。北竞王府的侍女客客气气把他拦在外面,说北竞王这次病易染人,特地吩咐了不见苗王子,若是苍狼王子来了,就直接带到往常住的殿里住下,一切都请等等病愈再谈。
苍越孤鸣有心等待,却被他父王一封信硬生生召回了苗王宫。等下次再见,他的祖王叔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神色倦怠,和以前毫无异相。
若是......苍狼心里一颤,呼吸越发急促。
他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想要找竞日孤鸣问个清楚,又怕贸然过去惊扰到他。
他在书房中来来回回,千雪的书信被他攥在手心,几乎被手心汗湿。他又展开书信,细细读了一遍。
他不想再忍了。
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苍越孤鸣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凭着一股冲动直接推开门,大踏步地向他祖王叔下榻的地方走去。
(八)
小屋的灯还亮着。
苍越孤鸣站在拐角处的树丛边,刚刚的勇气突然又被近在咫尺的小屋驱散了。屋里的灯光从窗户懒懒散散洒出来,模模糊糊照亮了窗前小小一块空地,门关得紧紧的,连一点光都不肯透给苍狼。
他的祖王叔似乎正在和小狼崽说话,声音温柔又无奈,带着点暖融融的笑意,一如当初他对自己的态度,苍越孤鸣甚至能在眼前勾勒出他含笑的嘴角和垂下来的黑亮的长发。
他的无奈的声音模模糊糊传过来:“……过来.....不许叼花……”
然后是狼崽跑动的声音,伴随着呜呜声和爪子打在地板上的声音,啪嗒啪嗒的。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祖王叔叹了口气,似乎更无奈了:“爹亲不要花,爹亲给毛球戴好不好?”
啪。
手中的树枝发出清脆的声音,两个字犹如针扎一样刺到了苍越孤鸣的神经,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脑子里有东西猛地炸开,炸得他耳边一阵嗡鸣,除此外什么也听不见。
下一秒他回恢复意识时,自己已经站在了门口。雕花木门被他推得打在墙上,轻轻弹动了一下,发出微小的“砰”的一声,似乎是屋里屋外的寂静中唯一的声响。
这间小寝殿里似乎烧了火,暖烘烘的,连空气都干了不少。苍越孤鸣脑海中绷了一晚上、又被冷风吹了好一会儿的弦被一暖,终于松懈了一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呼吸粗重,抬头去看屋子里的人。
屋子中间铺着一张大氅,看花色是以前被搭在椅背上的那张。竞日孤鸣坐在大氅上,似乎也没料到苍狼会突然出现,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消失,就下意识把狼崽抱到怀里,遮了个严实。
苍越孤鸣闷不吭声,只是看着他,胸膛剧烈起伏,只觉得心口那些纷纷杂杂的感情纠缠发酵,快要把自己心口那薄薄的一层皮撑破。
门外的虫鸣幽幽长长,显得门内越发寂静。
苍越孤鸣不出声,竞日孤鸣也不出声,只是按在怀里的手明显松了不少力道。
他怀里的狼崽动了几下,费力地顶开自己头上的手,探出一个耳朵上夹着花的小脑袋。
仿佛从避风港里探进了龙卷风中心,四周蓦然变得压抑沉闷得喘不过气来,空气中漂浮的深意就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在人的神经上,扎得狼崽脖子上的毛倒竖起来,嗷一声就想跳出来。
竞日孤鸣这才有了大动作,把他搂了回来。
苍越孤鸣注视着他,闭了闭眼睛,声音沙哑:祖王叔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两人眼神交汇,竞日孤鸣眼神沉静,古井无波,苍越孤鸣甚至能从他眼中看到自己带着一丝祈盼的神情。
他听见竞日孤鸣的声音轻飘飘落地,溅不起一点尘埃:“苗王不是知道了吗?”
他猛地闭上眼睛,只觉得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也被吞没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口里泛起一股淡淡的血腥,似乎是哪里被咬破了,可是他竟毫无痛感。
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竞日孤鸣也刚巧正看着他。发现他睁眼,立刻又避开了。
苍越孤鸣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地关上门。
竞日孤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从从容容地问他,苗王打算怎么办。
一如当初和神蛊温皇对弈,从容不迫,步步为营,每一句话后面都是深不见底的陷阱。
苍越孤鸣自认为无论智计都远远不及竞日孤鸣,现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又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反而冷静下来,只觉得有些疲惫。
他闷不吭声地关上门,转头去看祖王叔。
竞日孤鸣已经把狼崽从怀里放到了地上。小狼崽还戴着那朵花,蔫蔫地贴在他长着乌黑狼毛的头顶,配上他茫然的表情,显得可怜巴巴的。
苍越孤鸣走近了,站在他面前。
竞日孤鸣抬头看他,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琥珀色的瞳孔就像苗疆最深的湖泊,望不进深处的波澜。
这双眼睛,苍越孤鸣以前恋慕,后来仇恨,但刚刚他发现自己已经能直接免疫它带来迷恋和眩晕了。
他和他怀中的小狼崽都要留下,但是苍狼知道自己不能在和他的博弈被他拿到主动权,只要自己一被抓住一点儿破绽,就只能任凭摆布了。他的祖王叔当初就是苗疆首屈一指的智者,而自己在他眼里可能根本还只是个小崽子。
竞日孤鸣仿佛浑然不觉,还把狼崽往他这边推了推,故意想搅乱他的心神一般:“没错,他身上的确有皇室血脉,苗王不如猜想一下.......”
“他在说谎。”苍越孤鸣反复默念,竞日孤鸣的声音入耳不入心,避免被带着走的最彻底的方法就是直接不予理睬。苍狼根本不听他说话,直接俯身抱起狼崽,往床边走去。
狼崽很敦实,颇有重量的一团肉团子,呆呆地在他怀里,一副被苍越孤鸣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愣住了的样子。等到了床边才想起来反抗,正打算嚎叫着挠这人一下,就被人轻轻捏着嘴巴制住了。只能呜呜地憋屈地在他怀里扭动。
之前苍越孤鸣不是没有抱过狼崽,但他过去一直以为这只是被他祖王叔一时兴起捡回来养的普通狼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他刚刚指尖接触到狼毛的一刹那,仿佛有种奇怪的电流从接点窜遍了他全身——他忽然又想起来,这是他和他的祖王叔的后代,这只小小狼崽的身体里,流着两个人共同的血。
怀中的小生命突然就变得弥足珍贵。
其实还是挺有孤鸣家的气势的。苍越孤鸣感受着挣扎的力道暗暗评价了一句。他把狼崽按在怀里,等他挣扎的力气逐渐小了一些,才转头看向竞日孤鸣,温和而有耐心:“祖王叔不休息吗?”
他的行为显然脱出了竞日孤鸣的意料。
他看着他的祖王叔掩去眼底闪过的讶异,回到了那副从从容容的模样,甚至悠悠弯腰捡起了大氅搭在一边,才回应自己:“苗王此举……”
苍越孤鸣截断了他的话:“太子年幼体弱——”
他对上竞日孤鸣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夏夜最璀璨的星空,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孤王怜惜太子,特与之共寝。”
竞日孤鸣沉默了。
苍越孤鸣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怀里不断扭动的狼崽身上,索性让怀里的狼崽探出个小鼻子,但依旧把他制在怀里。
竞日孤鸣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他刚张口,苍越孤鸣的狼崽就在挣扎间撞到了怀里的什么东西,疼得嗷了一声,一时不动了。
竞日孤鸣立刻紧张起来,往他这边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苍越孤鸣把狼崽放出来,还体贴地两只手卡着他前腿举了起来,以示这个小团子并没有受什么伤。
狼崽面对着竞日孤鸣,可怜巴巴地呜了一声,耳朵贴在脑后,四条腿乖乖地垂下来,轻轻晃了晃。
竞日孤鸣忍不住了,他上前几步,想把空中夹着尾巴的狼崽接下来:“毛……太子习惯和罪臣就寝了,苗王贸然如此,怕是不妥。”
苍越孤鸣巧妙地托着狼崽躲了一下,避开了竞日孤鸣伸过来的手。坚持道:“太子总归是要习惯这苗王宫的。”
他察觉到竞日孤鸣呼吸突然顿了一下,立刻又补充道:“孤王知晓太子素与……祖王叔亲厚,也需要祖王叔陪伴。”
竞日孤鸣抿了一下嘴唇,他没问出口,但苍狼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这些事都可以往一边放放,待他解决了最紧迫棘手的这桩,再慢慢处理。
以前无论他遇到什么事,都有祖王叔帮自己出谋划策,但是现在竞日孤鸣不仅不再在自己身边,甚至站到了自己的对对面。
苍越孤鸣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的策略对不对,但示弱明显无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还好竞日孤鸣最终也没问出口,只是越过他看了看床,又看向他:“床榻似乎过于狭窄。”
“殿内有多余床褥。”
“如此怠慢苗王陛下,罪臣惶恐。”
“家事而已,无须如此。”
竞日孤鸣表情有些复杂,似乎也没料到之前只是示弱的苍越孤鸣会如此强势,一步不退,一时默然。
苍越孤鸣趁机放下狼崽,去取柜子里的被褥,他记得自己小时候遇到事情了就会来这里呆几天,他祖王叔怕他着凉,特地又放了一套被褥。
被褥果然还躺在柜子里,被包得极好,还放了驱虫的药。苍越孤鸣抱着它,过往的一些片段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但就像褪了色的画像一样,陈旧而喑哑。
苍越孤鸣寻了一处地方,把被褥铺展开。
他整理被褥的时候,身后的竞日孤鸣明显想说些什么,衣料的窸窣声靠近又远离——他最终抱着狼崽躲进了床幔。
苍越孤鸣也躺了下来,他自信今晚他的祖王叔不会偷跑了。但是更远的事情,他明天还必须和竞日孤鸣谈一谈。
他现在是一个人了,某些事情只能亲手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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