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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苍竞】似鸟投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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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0-16 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苍越孤鸣得到那人消息的时候正是黄昏,苗疆的事务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刚好就压得他一天都只能待在书房,却又留下了喘息的空闲,让他无暇去顾忌多余的事。

或者其实他自己也在下意识地逃避,不去探听那人的消息,直到终于有人把这件事情塞到了他的眼前,逼得他睁开眼晴,逼得他亲眼再去面对那段记忆。

手中的纸张已经被他把玩了数天,从刚刚开始的崭新雪白已经变得泛黄了,折叠的地方微微起了些毛边。最开始这张纸被他压在桌案边重重的案牍之下,一边鼓励自己不看不想,一边集中精神处理内务,哪知道这张纸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他,搅得他心神不宁。

终于,当他再一次满头冷汗地从梦中惊醒,还是决定顺从自己内心,去了书房。

密信寥寥数语,只是简短地说了那人现在的位置和生活状况。末了十分犹豫地添了一句,那人身边带一幼子,与王上十分……相似。

苍越孤鸣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匆匆扫过,目光又停留在了密信前几段。

停驻许久之后,他还是把密信折叠起来,压了回去,心想现在已经知道那人平安了,应该不会在做这种梦了。

至于那人……现在既然已经各不相欠,那便一别两宽吧。



第二日,山中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清新湿润,正是游玩的好时光。

苍越孤鸣孤身找到小木屋时那人并不在,院子里满是生机勃勃的花草,把整个院子衬托得十分热闹,苍狼走近却有些失神——这边开着白花的、那边绿叶盈目的、还有矮矮地伏在地上的……都是自己小时候在北竞王府中,曾在祖王叔的药里见过的药草。院子边的药炉腾起一股袅袅的青烟,使得周边的空气也染上了一丝淡淡的苦味。

房子谈不上多好,是山里最常见的那种木屋,但打整得十分干净,木材整整齐齐地在门边摞成一小摞,窗户半支起来,青翠的藤蔓爬上去又柔顺地搭下来,能透过郁郁葱葱的绿叶隐约看到里面搁在窗边桌上的笔和一副作到一半的画。

苍狼皱起眉。

环境谈不上不好,但他犹觉不够。那人身份尊贵,吃穿用度无一不讲究到极致,更何况……更何况他还记得竞日孤鸣离开之前的模样,自己那一战每一击都未留手,他也早已没有了功体……山中湿寒,如此破旧的木屋,怎么抵御得了?

思绪纷杂,苍越孤鸣在园外默然站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推门进去了。

花园的围栏似乎也是随意扎的,歪歪斜斜地零星立着几根细木头,便权当是围栏了,木头之间隔着的空地长着矮矮的灌木,伶仃瘦弱,枝叶稀疏,似乎主人也没指望他们起到遮挡的作用,所以特地不作拘束。

风雅倒是风雅……只是如何抵挡得住歹人?苍越孤鸣盯了这些“栅栏”半晌,极度想替人把这些豆腐渣重新修整一遍。

就在他终于快忍不住时,后面突然传来了一点动静。

是脚踩在落叶上细微的窸窣声,在冷寂的山间显得尤为明显。

苍越孤鸣反应极快,心念电转间明白不可能是自己要找的那人,立刻绷紧了浑身的神经,一边暗地里作好防备应对突然可能出现的攻击,一边谨慎地转身。

但身后空荡荡的。

就在他以为自己听错的时候,下方突然传来不易察觉风声,苍越孤鸣立刻反应过来往后急退,但还是没来得及,小腿处被什么东西抱住了,紧接着就是一阵钝痛。

不仅不痛,还有点痒。

这个攻击强度与方式和苍越孤鸣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意外地愣了一下,低下头,正对上一双睁大的紫色双眸,正费力地含着他的小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

苍越孤鸣:“……”

浑身乌黑的狼崽发现自己被发现了,立刻往后弹开,低低地伏在地上,一边警惕地看着他,一边嗷呜嗷呜地发出警告的声音。发现对方没有被自己威胁到,狼崽似乎十分生气,越发大声地发出警告,一边作势要扑过来,企图借此吓唬苍狼往后退。

苍越孤鸣摸不清楚这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只狼崽子,而且看上去油光水滑养的十分精细,怕又是他祖王叔捡回来的什么宝贝,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顺从他的意思往后退去。

狼崽警惕地看着他,等他退出院门了,威胁的声音才小了一点,动作极快地窜上去一巴掌把门拍上,又飞快地退回门前,守着房门继续打量着他。

苍狼受着他不友好的目光,心中喜忧参半:忠心倒是忠心,也挺聪明的,不过作为看门犬……狼,是不是太小了?

刚刚他在地上跑,分明就是一团毛球在地上滚。而且……他的狼牙好像连自己皮靴都没扎穿……

这种小崽子,拿来做平时逗耍的小宠还差不多,拿来镇宅也太过无用了,宫里倒是还有几只训好的成狼,威风凛凛,极为忠心,或许自己可以送两只过来?

苍越孤鸣忧心忡忡,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不由地一愣。

但还没等他理清思绪,后面便又传来了脚步声。

与之前狼崽发出的细碎的声响不同,脚步声沉重而明显,一听便知来人毫无内力,与集市上来来往往的普通人无异。

那人停住了脚步。

苍狼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还没等他想好用什么态度面对身后的人,就感觉有个东西撞了自己一下。苍狼还有点恍惚,愣愣地低头,刚好碰到刚刚的狼崽滚向那人、然后嘤嘤嘤地扑着要摸摸的画面。

一双修长的手伸下来,揉了揉狼崽脑袋。苍越孤鸣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愣愣地顺着狼崽往上一看,刚好就看到记忆里的那人,长长的头发从肩头垂下来,身着普通的布衣,但是眉眼依然如旧,含情带笑,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下撒娇的小狼崽。

苍越孤鸣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站在原地,默默看着眼前的人。

等狼崽终于被摸够了,满足地站到了脚边,竞日孤鸣才直起身,礼貌地颔首:“苗王。”

这句苗王冷水一般,把苍越孤鸣从头到脚浇了个透,也浇灭了他内心一些自己都不清楚的纷纷杂杂的念头,让他终于冷静下来。

苍越孤鸣不由地松了口气。

“祖……竞……北……单先生。”苍越孤鸣觑着他的表情,结结巴巴换了好几个称呼。

竞日孤鸣不由有些好笑,看着眼前端的是丰神俊朗,却磕磕巴巴的苗王,一时间又想起当年的小苍兔。

口气不由得又软上了一点,引导道:“苗王来此……?”

苍越孤鸣如梦初醒一般,轻轻咳嗽一声,搬出早已想好的说辞,说自己恰巧路过,不料途中遇雨,想借此处暂时躲避,没想到……

说着目光在竞日孤鸣脚下的狼崽身上停留了一下。

狼崽极其敏感,察觉到苍狼看向自己,立刻伏下身子发出呜呜的声音,白白的小牙齿若隐若现。

竞日孤鸣连忙俯身抱起它,轻轻拍了几下,又揉了揉它的脑袋,狼崽这才安静下来。

第一句话说出口了,苍越孤鸣不自觉松了口气,态度也自然起来,看着狼崽笑道:“单先生的爱宠真是善解人意。”

他笨拙地想打开话题,本以为任谁喜爱的事物被夸奖也会开心,祖王叔也不应例外。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只见竞日孤鸣极快地皱了一下眉头,态度也冷淡许多,只是说了一句:“苗王请跟小民来。”

说完便抱着狼崽绕过自己。

狼崽乖乖地缩在竞日孤鸣怀里,两人擦肩刹那,苍越孤鸣刚好对上对方紫色的眸子。

心中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清的疑惑:狼眼睛……有紫色的吗?



(二)

苍越孤鸣以前极少看到竞日孤鸣的背影。

他的祖王叔,永远是站在他身侧,牵着他的手。

所以他更常看到的是他的祖叔叔垂着眼睫的侧脸。

轻颤的睫毛,勾起的唇角,乌黑的发丝顺着脸旁垂下,发饰上的玉石贴着脸颊,一时分不清谁更加白润无瑕。

祖王叔教他读洛神赋,一字一句,他用稚嫩的嗓音跟着读,读着读着,目光就悄悄落在了那人的脸上,书里的“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书里的“转眄流精”忽然就有了寄托的对象。那人忽然抬眼,他被抓了个正着,慌忙红着脸移开目光,心中却又有小小的欢喜。

陈思王真可怜啊……他想着,不由地对赋中怅然徘徊的主人公有些同情,又悄悄抓紧了祖王叔的衣袖,隐隐有些窃喜:还好祖王叔不是仙女。

现在那本洛神赋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竞日孤鸣的侧脸渐渐模糊,背影却渐渐清晰。

那人穿着简单的布衣,衣服上不再缀满了玉石,不再在领口滚满了绒边,没了那些赘物,当真是“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却再也不会搂着他悠悠地教他念“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了。

苍越孤鸣下意识地去想给他披上外套,最后也只是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

他跟在竞日孤鸣身后,看到前面狼崽时不时探头警惕地盯着他,又被抱着自己的人摸着脑袋按回怀里。

他总觉得跨进那个小屋,就像跨进了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里的竞日孤鸣再也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祖王叔了。

可是他还是追着那一点点相似,义无反顾地踏了进来。

木屋里打扫得很干净,布置也十分简单,最里面用浅色帘幕围出了一个小小空间,似乎是他祖王叔休息的地方。屋子靠墙的地方则有两把椅子,椅子中间摆着一个扶手高的小柜子来充当小茶桌。除此之外,剩下的占了绝大部分空间的就是被细心妥帖地收拾起来的书了。

这个布置十分有他祖王叔的风格了,苍越孤鸣却觉得喉咙有点干涩,他只看了“卧房”的帘幕一眼,就慌忙移开了视线。

现在还是下午,细碎的阳光透过窗口垂下的藤蔓照进来,形成了斑斑驳驳的碎影。窗边摆着一张桌子,桌边倚着几卷卷好的画布,桌上还搁着一副画到一半的画,正是他在院里往里看时看到的那副,现在站的近了,似乎……隐约是只狼的轮廓——苍越孤鸣忍不住回头看了狼崽一眼。

狼崽刚好被他祖王叔弯腰放下来。

苍越孤鸣下意识地上去扶他。

然后只听见奶气的“嗷”的一声,苍越孤鸣下意识往旁边一闪,一团毛球咕噜咕噜就从他腿边滚了过去,吧嗒一声撞到了桌子上。

苍越孤鸣:“……”

护主心切没错,但这也……

他察觉到祖王叔要去查看狼崽子,立刻抢先上去,想把狼崽子抱起来再递给他。

这么多年过去,事事先于祖王叔做到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苍越孤鸣踏出几步后才后知后觉现在已经不是在北竞王府甚至苗王宫了,只略一迟疑,已经有身影越过了他,蹲下身查看起来。

苍越孤鸣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内心是什么滋味,紧走几步跟了上去,帮他查看起来。

竞日孤鸣没有看他,只是垂着眼,抿着嘴角,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小狼崽头上,仔仔细细地一点点分开狼崽短短的毛,似乎是想查看他有没有撞伤。

窗口垂下的藤条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连带着细碎的光斑也跳跃起来,刚好停在竞日孤鸣的侧脸。

苍越孤鸣低头时一晃神,刹那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当年,支着头,看着祖王叔沉静的侧脸,满满都是少年人雀跃的小心思。

还好他很快便反应过来。

立刻蹲下来,伸手帮祖王叔检查起来。

孤鸣皇室均有神狼血脉,传说是古早时候雪山狼神迁下来的一支,他和父王,甚至千雪王叔都有自己的狼的形态,他还是苗太子的时候常常被人夸奖有高祖之态。

而小时候,他甚至变成过小狼崽偷偷让祖王叔揣着自己出去看花灯,当时他还不知道祖王叔是孤鸣皇族的“异类”……

他是狼,自然比祖王叔更了解狼,这种时候也更适合检查同类的状况。

狼崽的头就这么小,他放上去不免会碰到竞日孤鸣手指。

轻如鸿毛划过的触感转瞬即逝,竞日孤鸣手指立刻触电般挪开,顺着狼崽的毛滑了下去,一边轻轻按住他又隐隐有着龇牙趋势的嘴,一边挠他下巴安抚他。

他祖王叔安抚幼崽一向很有一手,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

狼崽被他挠得舒服极了,一边眯着眼睛耳朵往后倒,忍不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又挣扎着时刻警惕着自己这个敌人,时不时露出小白牙来威胁一下。但总是坚持不了多久就又会沉入“温柔乡”中。

苍越孤鸣觉得这只狼崽傻气得颇有他祖王叔以前捡的一只小狗崽的风范。

他想着,手下突然碰到一块浅浅的凸起,苍越孤鸣动作一顿,试探性地轻轻按了一下。

狼崽身体一僵,连竞日孤鸣都感受到了,抬起头看向他。

苍越孤鸣脑子一白,立刻在狼崽嚎起来之前收回手,又被那道目光看得说话打了自登基以来第一个磕巴:“……好、好像肿了一点……”

他不敢再说爱宠,又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含糊过去。

竞日孤鸣低下头,手指轻轻抚了上去,一边缓缓按揉着,一边继续挠他下巴。

苍越孤鸣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在狼崽委屈的哼哼唧唧中沉默下来。

其实也不算很尴尬——苍越孤鸣放松了一点。太阳不知隐藏去哪儿了,虽然有点闷闷的,但还算暖和,远处的鸟叫悠远绵长,近处还有嘶嘶虫鸣。

竞日孤鸣突然出声了:“我从来没有让他受过伤。”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看苍越孤鸣,语气平淡,似乎只是陈述事实,垂着眼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手下嘤嘤撒娇的小狼崽身上。

苍越孤鸣突然有点心虚,可是很快又有一股淡淡的委屈萦绕上来,明明是这只小崽子先冲过来,他也什么都没干……

可是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喉咙,什么也说不出口。

只好沉默地看着竞日孤鸣轻轻给狼崽揉脑袋。

狼崽终于被安抚住了。

呜呜地撒娇一样去叼竞日孤鸣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地舔。

苍越孤鸣有点恍惚,他似乎当年也曾经……之前的关于眼睛的疑惑又涌上心头。

但还没等他酝酿好该如何问出这个问题,竞日孤鸣已经站起来了,低着头看他,语气平常又疏离:让小民带苗王下山吧。

苍越孤鸣愣愣地抬头,一时没有回答。

竞日孤鸣已经自顾自地走开了。

狼崽得意地在他面前坐着,趾高气昂地扬着下巴看着他,还故意摇摇尾巴,吧嗒吧嗒跟着竞日孤鸣跑开了。

苍越孤鸣皱皱眉,涌起一股把他拎过来教育一顿的冲动。

随即又只能蔫蔫地打消了。

他祖王叔一向说到做到。

等到苍越孤鸣站起来,竞日孤鸣已经收拾停当打开门了。

乌黑的小崽子坐在竞日孤鸣脚边,得意地冲他摆尾巴。

苍越孤鸣突然又有些委屈,这种感觉在他成为苗王之后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他身为一界之主,悲欢喜怒都只能压抑在自己心里,久而久之,似乎连他自己都习惯了这种无喜无怒的状态,现在在这个养大他的人面前,那些小小的情绪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哪怕他已经不再是自己祖王叔了。

苍越孤鸣一时也搞不清自己是不想还是不能压制住自己的小情绪。索性硬邦邦地颔首道:“辛苦单先生了,孤王这就离开。”

竞日孤鸣反而愣了一下。

谁知天公不作美,刚拉开门,黑沉沉的乌云几乎就在头顶,饶是再不通常识,也知道暴雨将在眼前了。

苍越孤鸣假装没看到,硬着一口气就要往外走。

竞日孤鸣嘴角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无奈地去拦他:暴雨将至,苗王还是再留一时吧。

苍越孤鸣梗着脖子,难得幼稚地非要和他作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道:“既然单先生不喜旁人,孤王又何必自讨没趣”

说完又觉得自己身为苗王,这样未免太斤斤计较,欲盖弥彰地又补了一句:“孤王本就计划今夜回宫。”

他瞄到竞日孤鸣竟有些笑意,一时更加羞恼,直直地便要出去。

眼看竞日孤鸣拦他不住,越发压抑的空气中突然有了点湿意,闪电、雷声接踵而至,几乎就是一瞬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即使是站在门内的苍越孤鸣,也没避过溅起的水花。

可惜苍越孤鸣丝毫不为所动。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总之似乎这时候不出去,从此就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

于是他无视竞日孤鸣的阻拦,直接踏入了雨中,雨点重重砸在他脸上、衣服上,可他偏偏表现得毫无所觉一般,强迫自己无事发生一样转向竞日孤鸣:“单先生不必再送,孤王……”

话未落地就被打断了,竞日孤鸣声音比他还硬:“苍越孤鸣。”

苍狼一愣,还未对这个称呼有所反应,那边又说话了:“再走一步?”

这个语气,像极了当年他小时候背着祖王叔骑马时摔下来,祖王叔对着病榻之上的他说话的那次。

堂堂苗王,怂了。


(三)

炉火噼里啪啦地响。

苍越孤鸣浑身湿漉漉的,头上长长的毛绒绒的头饰被淋湿了耷拉下来,越发像只兔子。

他被竞日孤鸣指示着坐到火炉边,又看着那人忙忙碌碌地去柜子里翻找着什么东西,本有心去帮忙,但想到刚刚祖王叔说话的语气,又乖乖坐了回来。

所以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他陷入沉思,本来接到消息时只是想偷偷看一眼,确认那人平安,结果现在不仅被发现了,自己好像……干了一些丢脸的事?苍越孤鸣突然有有些羞赧,说起来,他模模糊糊记得信上提起过祖王叔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孩子……现在也不见人影,难道是祖王叔代谁……

苍狼想的出神,背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布料拖拽的声响。他下意识地回头,刚巧撞见狼崽子正费力地拖着一块宽大的布巾,撅着屁股使劲儿后退,一点一点地把布巾往这边挪。

发现自己暴露了,狼崽子立刻恢复正常姿势,无事发生一般,还在布巾上蹦跶了两下,印上几个灰扑扑的小梅花脚印,才一溜烟冲进了帷帐围起的小房间。

帷帐里传来了祖王叔的声音,又软又柔:“给他了吗?”然后狼崽撒娇的呜呜声,伴随着一声轻笑和称赞“真乖。”

苍越孤鸣:“……”

他不禁开始回忆起自己是不是失手猎过一只纯黑的狼。

不然若非血海深仇,这只小崽子何必如此针对他。

他站起来,上前几步捡起布巾,又拍掉上面的爪印,开始擦自己湿透的头发。

布巾是麻的,也不是特别粗糙,但拿在手上却硌得他手生生地疼,苍越孤鸣从没想过他的祖王叔会和麻布、木屋扯上关系,他的祖王叔,合该是生活在雕梁画栋的宫廷王府,用着最精致的绫罗绸缎,品着最上层的龙井花雕,被人仔仔细细、安安生生地好生供养起来。

一朵名贵的花,就算再如何,也不该零落委地让人踩踏。

苍狼一声不吭地擦着自己头发,麻布不吸水,擦了半天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有微凉的手指覆上了苍狼手背。

苍越孤鸣没有回头,那双手动作轻柔地一点一点拆开他的头饰,把他束着的头发披散下来,湿润的发丝轻轻打在脸颊旁边,些微的凉意把他拉回了现实。那人在给他擦拭头发,衣袖在他脸侧晃动,时不时触碰到他的皮肤,又飞速晃开。

与以前那人身上丝滑的绸缎截然不同的触感。

越发提醒苍越孤鸣现在两人的处境。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要离开,但是偏偏一步都挪不得,只是僵坐在那里,任由身后那人一点点擦干自己头发。

再让我留一晚上,他悄悄对自己说,只留一晚上,明天一定走。

晚上他换上了祖王叔给他准备的衣裳。虽是粗糙,却洗得十分干净,似乎还有淡淡的皂角味。

这座木屋空间太小了,除了客堂,就只有帷幔隔出来的那个小“卧房”了,苍越孤鸣自然不敢也舍不得去和他的祖王叔挤,再说那个狼崽子守在门口,一副苍越孤鸣敢往里走一步就同归于尽的架势,苍狼也不想去招惹。

于是他只好在客堂中央打了个地铺。

竞日孤鸣自然是不肯的,收拾着东西要去睡地上,结果还是被自己按进了“卧房”。

苍狼许久没有睡过地上了。一刹那间他又想起了那段仿佛被所有人抛弃的日子,凹凸不平的地面透过薄薄的垫子硌得他睡不着,外面雨渐渐小了,沙沙地落在屋角、花草上,也不是很烦人。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凝神半晌也没捕到祖叔叔的呼吸声,只有狼崽似乎是做梦发出的没心没肺的咕噜咕噜声。

像是整个世界突然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苍越孤鸣却没由来的有些安心。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一沉进梦里又梦到了过去。

他梦到了过去的夏夜,而苗疆的夏夜最是动人了。

春夜易染疾,秋景引愁肠,冬风砭人骨……只有夏夜,他的祖王叔会携着酒和棋,带着一点小食,还会特地为苍狼准备好一壶桂花酿,带着他去后花园赏月。

初夏的夜晚,天还不是很热,他的祖王叔坐在石桌边,被一身毛绒绒的皮草妥帖地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那双眼睛盯着他,却又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勾着酒壶的把手,摇晃着给他还剩着小半杯桂花蜜的杯中倒满了酒。

那人端着酒杯轻轻晃动,浓稠的桂花蜜渐渐融入清冽的酒中,他把酒杯向自己递过来,声音懒懒的,带着笑意,就像刚刚饮下的桂花蜜一样甜:“小苍兔也长大了……该试试大人的事了。”

夏夜的风暖暖的,旁边金池在掩着嘴笑。

递过来的酒杯中混杂着一丝桂花蜜的香甜,那人的声音和着这股气味,仿佛话里藏了一个小钩子,勾得他昏昏欲醉,着了魔一般浑浑噩噩接了过来,直接一饮而尽。

桂花蜜和酒混杂起来应该并不好喝,他又是第一次饮酒,冷冽的酒顺着喉咙往下淌,辣得他咳嗽了好几声,本该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可他之前想起来,却分明记得那是甜的。

现在再想,他连酒是什么味道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昏昏欲睡中额头上那点似有还无的微凉触感。

苍越孤鸣第二天的确回了苗王宫,只不过带着他祖王叔和那只小崽子一起。

昨天还活蹦乱跳对他示威的狼崽子,今天突然就奄奄一息了,闭着眼睛躺在竞日孤鸣怀里,小胸膛的起伏弱得几乎看不出,黑亮的毛色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光泽,还不忘拿爪爪搭在竞日孤鸣手上,有气无力地推推他,似乎是在安抚。

竞日孤鸣抱着小崽子,一边轻声哄他,一边眉头紧蹙,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去翻角落里的药柜。

苍越孤鸣看着他把药柜里药材一样一样翻出来,人参、当归、黄芪……还有各种千奇百怪他看不出来的草药,他甚至辨认出了一棵成色上乘的灵芝。

可是似乎都没有找到他所想的。

竞日孤鸣周身的空气也躁起来,他呼吸有些急促,眉头也越发皱得紧了,嘴唇被抿成了一条线,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又从头到尾把药柜翻了一遍,似乎还是没有——

“苗王宫内藏有九界珍奇。”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苍越孤鸣。

苍越孤鸣站在他身后,低头看着他,他的祖王叔双眸还是和梦中一样,是醉人的琥珀色,里面却夹杂着他从未见过的焦虑和着急。

这只狼崽子这么重要吗?他想着,话却不受控制地出口了:

“苗王宫内藏有九界珍奇,祖、单先生不如随孤王回宫一寻。”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筹码:“千雪王叔擅长药理,王叔挚友神蛊温皇亦长于医术,两人近日也在宫中。”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他。

他看到竞日孤鸣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狼崽子的皮毛,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狼崽,再抬头时,眼神沉静,面容肃穆,仿佛又是当年那个心思深沉、步步为营的竞王爷了。

竞日孤鸣站起来,虽然依旧穿着布衣窄袖,却是一丝不苟地敛衽俯身,把每一个礼节都做到了极致:“罪臣竞日孤鸣,多谢苗王。”


(四)
马车辚辚辘辘地走在小道上,早已出了竞日孤鸣暂居的连绵群山,隐隐能看到远处苗王宫雄伟的轮廓了。

车内布置的极为舒适,垫了厚厚的软垫,又铺了一层绒毯,窗口也搭下来结实的绒布,防止冷风灌入。马车中间则放了一张小巧的檀香木矮桌隔开了左右,矮桌上的小茶炉咕噜咕噜温着水,水汽袅袅氤氲而上,隔开了苍狼的视线。

但饶是再模糊,他也看见了对面狼崽子躺在祖王叔怀里,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正含着祖王叔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打着尾巴。他的祖王叔则低着头,一只手让狼崽子含着玩儿,另一只手轻轻给他梳理乱糟糟的毛发。

马车里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咕噜咕噜沸腾的水声,暖意从皮肤浸透到骸骨,让苍越孤鸣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偶尔马车小小地颠簸一下,还能听到对面祖王叔轻言细语的安慰声,搭着时不时响起的清脆鸟鸣声,有一瞬间似乎填平了几年间两人之间深深的沟堑,可等雾散去,那些伤痕却依旧黑洞洞地张着嘴等在那里,昭显着自己的存在。

苍越孤鸣不好一直盯着对面的祖王叔看,只好低头看着桌上的火炉,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感性和理性相互交缠,一点点绞杀着他心中的爱意,他对那人的感情却又像炉中的碳火,明明看似已经熄灭消散,但只要添上一点点空气和燃料,便又会“轰”地熊熊复燃。

马车驶过闹市,又经过郊野,最终还是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苍越孤鸣惦记着竞日孤鸣身体,刚要起身去扶自己祖王叔,小狼崽就从竞日孤鸣膝头跳了下来,踉跄了一下,立刻努力绷紧身体,爪子抓着马车底部的毯子拼命站稳,趁着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摇摇摆摆地从两人之间钻了出去。

竞日孤鸣担忧他,伸手便想拦,谁知小崽子倔强地躲了一下,回头“嗷呜嗷呜”叫了两声,让竞日孤鸣好好坐着,自己去探一下路。然后直接用鼻子顶开车帘,钻了出去。

苍越孤鸣早已告知宫人今日回转,同时也修书一封,加急告诉千雪王叔自己遇到意外之事,急需帮助,得知温皇也在王叔身边,特请温皇先生也来助一臂之力,末了又嘱托一定要避人耳目,不要被发现。

而千雪收到信之后就有些坐立不安,忧心忡忡,苍越孤鸣已经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的消息便格外引得他的关注,此刻又是加急信件,又是托他请来温皇——温皇一向与苗疆王室关系僵硬,连温皇都不顾前嫌请过来,必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拖着温皇守在信件上嘱托“接头”的侧门,只觉这一点也成了苍狼出事的佐证——否则堂堂苗王回宫,何必要避人耳目?

温皇倒是一派闲适,被他一大早拖起来守门,还在凉风中依旧泰然自若地晃着羽扇,笑眯眯看着千雪孤鸣走来走去,不知道在算计什么。

马车自远处驶来。

千雪孤鸣等不及想冲过去,又被温皇以“避免惊扰座驾”之名按了下来,他他自觉温皇说得有理——苍狼有伤在身,经不得颠簸。只好按捺下来,好不容易等到马车停稳在门前,他快步上前,刚要扯开车帘,就见一只黑漆漆的狼崽钻了出来。

千雪呆住了。

狼崽刚好抬头,两只狼面面相觑半晌,同时叫起来。

千雪大惊失色,声音又大又震惊,完全盖过了狼崽稚嫩的嚎叫:“苍狼!?!!你怎么又长回去了?!!”

说完上前一步,腰间的刀“哐啷”一声掉下去了也不管,大手一伸就拎着狼崽的后颈把他提了起来,不敢置信地晃了两下:“你还记得王叔吗?!!!”

狼崽从小被竞日孤鸣娇养着长大,别说被拎脖子了,就是掉根毛也会被心疼半天。此刻猝不及防被他提起来,先是懵逼了半晌,爪子下意识地在空中蹬了蹬,紧接着被晃得头晕地嗷了两声,又加上面前那张放大的陌生面孔吓到,一时紧张地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伸爪子挠了过去。

千雪突然被挠,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都忘了查看自己伤口,一边大声吼着你忘了王叔了吗,一边火速扒开他的毛检查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狼崽呜呜呜地叫,脖子被勒得生疼,又不小心被人按到了昨日撞的地方,立刻杀猪般嚎叫起来,爪子抱着千雪伸过来的手,拼命想扒拉下来。

一时之间鸡飞狗跳,千雪声音和狼崽的嚎叫乱成一团。

正在一人一狼混战之时,旁边突然传来了苍越孤鸣疑惑的声音:“……千雪王叔?”

千雪呆住了。

目光在手中扭动的狼崽和旁边的苍狼之间逡巡半天,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苍越孤鸣?”

旁边的苍狼模样的人:“……是我。”

狼崽抓准机会,狠狠挠了一下抓着自己的手腕。千雪“嘶”地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狼崽啪一声摔落在地,打了好几个滚,才浑身沾满了草屑,小声叫着一瘸一拐向马车方向跑过去。

千雪只觉得自己在梦游,不然怎么会有两个苍狼?

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选择求助场外。他用手肘撞了撞一边兴致勃勃摇着扇子围观的温皇:“温A啊,两个苍狼?”

温皇难得十分厚道,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道:“好友啊,你之前手上那只不是。”

千雪下意识点点头:“原来如此。”

狼崽跑到一半终于挪不动了,哼哼唧唧地在草地上蜷成一团,连带着毛色都黯淡了不少。苍狼看着也有点不是滋味,上前几步,弯腰把他抱到了怀里,一边学着竞日孤鸣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一边抬头想向千雪解释,正巧对上千雪不敢置信的眼神。

千雪孤鸣看着苍越孤鸣的动作,又看看乖乖在他怀里缩成一团的狼崽子,两双一模一样的蓝眸在他眼前晃荡,让某个可能性像流星划过夜空一样划过他的脑海,惊得他手都抖了两下。

眼前哪怕从外型来说也十分考究的马车和抱着狼崽的侄子有力佐证了他的猜想。

千雪孤鸣沉默了一下,想通了什么一样,突然喜上眉梢,几步上前,哈哈大笑大着大力拍了拍苍越孤鸣的肩膀:“靠北!!苍狼你也太过分了!!这种事情也瞒着王叔!”

苍越孤鸣被他一巴掌拍得肩膀发麻,没搞清楚他王叔想通了什么。

千雪说着无视了狼崽的挣扎,一把把狼崽揪到了自己怀里,一副越看越喜欢的样子,大马金刀地撸了撸:“怪不得要我们低调,原来是这样。”

苍狼:“……?”

“多大了?还没化形应该还小吧?取名字了没有?未来苗后是在车里吧?苍狼你也太对不起人家了!这么久了都不给人家姑娘家一个名分!”

苍狼被自己王叔连珠炮似的问题砸得头晕,等他看到自己王叔喜气洋洋地走向马车,才反应过来祖王叔还在车里,而自己还没和他解释这件事,急忙就想阻止:“千雪王叔……”

话音到一半,马车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千雪孤鸣:“……”

一时陷入了沉默。

反倒是在千雪怀里装死的狼崽一看到自己熟悉的人,立刻激动得呜呜叫起来,划拉着爪子想到竞日孤鸣那里去。

苍狼连忙想去扶自己的祖王叔,但还没等他走到,竞日孤鸣已经自己下了马车,甚至从僵硬的千雪怀里抱出了狼崽,轻轻的呼噜了一把他委屈得垮下来的狼耳朵,哄道:“没事了,毛球乖……”

千雪忽然反应过来,立刻后撤一步,压下身子就去握自己的刀,结果扑了个空,旁边温皇不失时机的给他递了上来,千雪一把握住,回头咬牙切齿地看向下车的人:“竞——日——孤——鸣!!”

四个字仿佛被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夹杂着揉碎的恨意,声声带血,一字一坑狠狠砸在在场人的心里。

狼崽反应最快,听出声音里的杀意,立刻在竞日孤鸣怀里冲着千雪发出呜呜的威胁,同时后腿一撑就要站起来。

竞日孤鸣却按着他的头把他按回了怀里。

苍狼下意识挡在两人之间,面对着盛怒的王叔,想要解释,却第一次感到语言的苍白:“千雪王叔,孤王可以解释……”

话至一半却又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解释什么呢?竞日孤鸣谋逆篡位是事实,那些事千雪王叔至今不能忘怀,自己现在又不声不响把他带回来……

苍越孤鸣停顿半晌,感觉到眼前王叔越来暴躁,连忙绞尽脑汁想安抚他:“是苍狼……”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又平静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是我求苍狼带我回来的。”

两人均是一愣。

千雪孤鸣闻言暴怒,直接大跨一步,试图绕过苍狼去教训他:“你怎么敢——”随即发现苍越孤鸣跟着他跨了一步,依旧严严实实的挡在两人之间,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千雪孤鸣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拦住自己的苍狼:“苍越孤鸣!!你忘了——”

苍狼也不知如何解释,或者说他甚至自己也解释不了自己的行为,只好苦笑道:“王叔啊,苍狼——”

平静的声音继续从苍狼身后传来:“我只是来找神蛊温皇。”

这个名字一出口,苍狼和千雪都意外地愣住了。

一旁的看戏神隐许久的神蛊温皇突然被点名,忍不住耶了一声。

苍狼情不自禁回头看了竞日孤鸣一眼。千雪直接扭头瞪向温皇,咆哮道:“神!蛊!温!皇!”

温皇则一脸无奈:“好友啊……”

竞日孤鸣倒是淡定,从苍狼身后绕过来,外袍上的绒毛被风吹得微微抖动。他摸了摸怀里的狼崽,又平静地抬头看向千雪孤鸣,长长的睫毛轻轻一抖,掩去了眼底外露的情绪:“等我解决了我的事,就离开苗疆。”


(五)

闹剧最终结束于千雪孤鸣的退让,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每一个人,对竞日孤鸣硬邦邦丢下一句“最好如此”便揪着神蛊温皇去算账了。走到一半还是忍不下这口气,回头冲着苍越孤鸣吼了一句晚上在后花园等着才恨恨离开。

苍越孤鸣苦笑着应了一声,转头去看祖王叔。

竞日孤鸣低头看抱着狼崽,微风轻轻晃动狼崽短短细细的毛,又牵动他的衣角,但他表情沉静,似乎刚才千雪孤鸣喊的每一句话都和他无关,只是专注地轻轻揉了揉狼崽刚刚摔的地方,又挠了挠他下巴,把小狼崽挠得终于不再呜咽,欢喜地去含他手指,才停下来。

苍越孤鸣发觉对方抬头看向自己,无端觉得嗓子有点紧,不由自主地咳嗽两声,上前两步,说让自己带祖王叔去下榻的地方。

竞日孤鸣琥珀一般的眼眸在他脸上停留了一刹那,最终还是颔首同意了。

竞日孤鸣下榻处被安排在后花园里。

苗疆皇宫气派雄伟,后花园占地广阔,处处透露出苗疆推崇的豪迈尚武的气息。但花园深处,有一处偏偏颇有中原之气,回廊曲折蜿蜒,花草点点缤纷,连掩映在花木深处的小屋也颇为精致,雕梁画栋,但刻的却不是中原的梅兰竹菊,鹤松,而是皇室的图腾——狼。狼被雕得栩栩如生,踏石长嚎,眼睛是嵌上去的特殊处理过的大块玛瑙,用光一晃便能让狼活过来一样。

这里是高祖皇帝还在的时候被捯饬出来的,竞日孤鸣早慧,自己在书房读了一些描写九界风俗人情的书,对书中描写的与苗疆大异的中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缠着自己父王要去中原走一走,开拓一下眼界。高祖皇帝自来就把他视为掌上明珠,一边高兴他年幼就有如此想法,一边又像所有父亲一样舍不得让幼子离开自己。索性在后花园中给他造了个“小中原”,承诺等他长大了就放他游遍九界。

可惜等不及他长大,高祖皇帝便溘然长逝,喜妃随之而去,小竞日突然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世界笙歌鼎沸,但他什么也没有了。

苍越孤鸣小时候跟着祖叔叔来过一次。

当时他也还是一只小狼崽,因为久久不化形让朝廷中质疑声尘嚣甚上,让他父王对着他的脸色一日一日沉下来。苍越孤鸣未化形,但也并非不省事,父王对他越发严厉,他就越发情愿躲在祖王叔那里,缩在祖王叔膝头,烤着火让祖王叔给自己挠肚子。他并未意识自己的喜爱给竞日孤鸣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只是随着自己本能亲近那个人,心甘情愿把自己整只狼都交到那双温暖的手中。

然而苗疆太子亲近那人比迟迟不化形更让苗王恼怒。

终于有一天,太子的侍女慌张地找到了北竞王的寝殿,他的寝宫门槛不高,侍女却绊得摔倒在地,来不及爬起来,膝行几步便去抓竞日孤鸣下袍,哽咽着求他去劝劝王上,说王上大发雷霆,说太子被打得浑身都是血,说只有竞王爷能阻止王上了。

竞日孤鸣安静听完,也只是温柔地扶她起来,让人赐了座,又亲自给她端来热茶。侍女不接,浑身发着抖,又要跪下去求他。

竞日孤鸣无法,只得应承下来,又温声让她好好休息。

他则带着侍女的连声感激,赶往苗王寝宫。

苗王寝殿巍峨雄伟,但却静悄悄的,侍卫驻守在门口,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区别。竞日孤鸣在回廊的转角处站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让跟随自己的宫人回去,自己则亲自去找他的小侄孙。

日升月落,寒风袭人。竞日孤鸣找到他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打着灯笼,暖暖的灯光照进远处的黑暗,遍寻不见最终还是让他踏足了这片甚少靠近的区域。

沿着回廊进去,竞日孤鸣一眼就看到了苍狼乌黑一团缩在木屋的屋檐下,鼻子委屈地埋进前腿间,背后便是那个威风凛凛万人尊崇的图腾。

苍狼明显也看到他了。

立刻站起来,一瘸一拐就要跑。

竞日孤鸣叹了口气,叫了他一声。苍狼动作顿了一下。

竞日孤鸣放下灯笼,向他伸出手,又叫了一声苍狼。

有声音被风托着,轻轻送入苍狼心里。他听见他的祖王叔用好听的声音,和着明月清风鸟啼花香,和着世界上一切让人沉醉的声音,温柔地问他愿不愿意陪自己回苗北。

苍越孤鸣在苗北呆了很多年。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再次进入这里是这种情况。

这里明显已经很旧了,回廊踩上去隐隐有些声音,原本精致的漆也掉得露出了后面斑驳的木料,池子里的荷倒是还活着,只不过活得比它们更好的是疯长的水草。这里的花草明显没人管,郁郁葱葱,恣意疯长,茂盛得几乎挡住了去路,满目的绿色中还点缀着几点耀眼的红花。

不远处就是小屋了。

苍越孤鸣沉默地在前面带路,竞日孤鸣抱着狼崽走在后面。

小狼崽短短的一生中还没见过这种地方,他的活动范围一般只限于山顶的小屋和山脚的小镇,认知里自然也只有山林和山村,可是今天看到的地方哪一个也不像。呆在熟悉的怀抱里又让他胆子大了不少,索性扒着竞日孤鸣的手臂,毛绒绒的脑袋搁在他胸口,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等他接近小屋,看到了雕刻在墙壁上的图腾,竟是眼睛一亮,激动地呜呜叫起来,尾巴也刷一下翘起来。

两个大人同时注意到了他的反应。

竞日孤鸣心里一沉,立刻按住他的脑袋,把他按回怀里,又连忙抓住他的嘴,猛地切断了空气中的呜呜声。

苍越孤鸣反而被他吓了一跳。

他想趁此机会和缓一下气氛,夸夸狼崽聪颖,竟然能认出以皇室祖先为原型的图腾,想必以后定是只骁勇善战威风凛凛的狼云云。

两者似乎并没有关系,但他也顾不得了。

只是竞日孤鸣反应过于奇怪,明显是在掩饰什么。他的目光停留在狼崽不屈不挠激动晃动的尾巴上,而且这只狼崽反应明显也过于强烈了……他突然想起之前自己抱起狼崽时看到的他的眼睛,似乎是蓝色的,但第一次见面,他明明白白记得那是双紫眸。

他内心困惑,但竞日孤鸣却不容许他深想。

竞日孤鸣直接上前一步,越过他走近屋子,面色平静如常,只是握着狼崽嘴巴的手一点也没松开。

他的声音也没有什么变化,一如往常的平静,在远处隐隐的鸟鸣声中一字一句十分清晰,只是逐客的意图已经明晃晃摆在面上了:“苗王,请回吧。”


(六)

夜色渐浓,整个后花园都被笼罩在一片昏沉黑暗中。而这边本就偏僻,一眼望去全是葱葱郁郁的花木,只有凭借着微弱的月光和道路两旁的烛光,才能勉强看清花园的小路,不至于一脚踏进两旁的花丛中。

苍越孤鸣没带灯笼,但也不好敲门去借,只得匆匆赶赴千雪王叔之约。所幸他功力深厚,感官也比旁人更加敏锐,昏暗的夜色也造不成太大的困扰。

越往寝宫的方向走,四周随之清晰起来,本来只是零星分布的灯光渐渐如繁星一般浮现出来,把半个后花园照得灯火通明,便是普通人也直视无碍了。

转过最后一条小路,就是后花园中那片布置了石桌石椅、以供人赏花的空地了。

有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千雪孤鸣明显十分焦虑,笑藏刀被他放在一边的石桌上,他却没有入座,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他走得太快,肩上的狼毛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抖动,凭空让苍越孤鸣又添了一丝紧张。

苍越孤鸣深吸口气,看似沉稳地迈出一步,伸手想去拍他的肩,然而指尖刚碰到对方肩上狼毛,含在嘴里的一句“千雪王叔”还未吐出口,就和察觉到脚步声猛一回头的千雪孤鸣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差点撞上。

千雪孤鸣先是一愣,紧接着怒火从眼底卷起,直接烧到了眼角,他喘出一口粗气,重重将苍越孤鸣一推,径直把毫无防备的苍狼一把推得跌坐在身后的石凳上。

然后千雪孤鸣恶狠狠把衣服下摆一掀,力道大得仿佛要把整个下摆撕下来,然后大马金刀地往他对面一坐,坐下之后似乎还觉得憋得慌,顿了两下,干脆又直接拎起桌上的笑藏刀,发泄一样往桌上拍下去,震得石桌都抖了两下。

苍越孤鸣看着他王叔一系列的动作,莫名有些心虚。

千雪孤鸣砸完刀,平静了一些,还能把差点滑下来的大氅拉回去,但一抬头看到自己侄子,立刻又气不打一处来,左看右看,又要把自己的刀拎起来,苍越孤鸣急忙拦住他:“王叔啊——”

谁知千雪孤鸣听见他的声音,更气了,重重把刀一摔,颤抖着去指堂堂苗王的鼻子,差一点就直接戳到苍狼脸上,疾言厉色骂道:“你还有脸叫王叔??!!”

苍越孤鸣莫名其妙。他带竞日孤鸣回来之前也设想过他的千雪会有多生气,这次来赴约也早早做好了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再不济就是被气上头的王叔打几下,他自忖自己现在皮糙肉厚,让王叔先发泄一下再好好和他谈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打在他身上总比打在他风吹就倒的祖王叔身上好吧?

可是这关“王叔”什么事?

或许是被苍越孤鸣不明所以的眼神所激怒,千雪气得差点跳起来,手高高举起来,顿了一两秒又气急败坏地放下去,无头苍蝇一样焦灼地围着桌子转了两圈,嘴张张合合几次,终于破罐子破摔开口了:“我是你王叔!!那王……那竞日孤鸣是你什么??”

“祖王叔当然是祖……”王叔了。苍越孤鸣回答得理所当然甚至有点疑惑,话到一半,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可能性。他呼吸一窒,心脏狂跳起来,血液瞬间涌上来,冲他头昏脑涨。苍越孤鸣知道自己不擅掩饰,根本没有把握瞒住所有人,更别说王叔身边还有一个神蛊温皇……但这一刻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他只是意识到王叔话里的某个可能性,脸已经慢慢变红了。

苍越孤鸣话没说完,千雪孤鸣已经从他的反应看出来了。

他气得狠狠锤了桌子一下,咬牙切齿道你别忘了他是你祖王叔!更别说还是苗疆叛……

最后一个词并没有说完,苍越孤鸣刚才还沸腾的血一下子就冷了下去。刚刚的害羞、无措、属于过去“苍狼”的情绪突然统统消失了,他仿佛掉进了黑暗深渊,失重感如此鲜明,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后花园中的凉风还能被他感知到,一阵一阵吹得他骨头缝里都在发冷。

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垂下眼睛去看石桌上雕的并蒂双莲,栩栩如生,当初祖王叔给他细细解释这花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开始在他脑海里播放。苍越孤鸣强迫自己无视了脑海中的声音画面,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要说的话上。但他的嗓子仿佛灌满了砂砾,咔咔作响,使他每一句话都如此艰涩:“我、孤王……孤王认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他脑海里纷纷杂杂,竞日孤鸣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声音混在一起,搅得他头痛欲裂,只能机械地念着自己之前就准备好劝千雪的台词。

他一失阵脚,千雪孤鸣反而没那么生气了,只是仍不愿意就这样和解,听他不知所云地讲了一会儿,直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两人无语相对了一会儿,千雪孤鸣像是内心经历了艰难的挣扎,才狠狠咬了咬牙,仿佛认命了一般,带着些不甘心粗声粗气道:“虽然我不赞成,但是孤鸣家的人没有做了事不敢当的。”

苍越孤鸣顿了一下,抬头看向他。

千雪孤鸣呼出一口气,艰难地组织语言:“我当然不愿意这么算了......”

他又沉默了一下,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说话十分难以开口,顶着苍狼的目光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接着说道:“但是你的王子……到底也是无辜的,虽然竞日孤鸣呃……也是你的孩子……当然我也不是劝你放下......呸!!这个人对自己也这么狠得下手!苍狼啊……”

他说着对上了苍越孤鸣的视线,剩下的话渐渐消失在了喉咙里。

半晌,才听见苍越孤鸣疑惑的声音:“我的孩子?”

千雪孤鸣:“.…..”

“王叔?你还好吗?”

苍狼困惑的表情是如此的真诚,千雪也被带得怀疑起来——如果温皇说的是真,苍狼怎么会不知道?再者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不是温皇他信誓旦旦,把整个过程讲述得没有一点纰漏、甚至还拿出了证据,他大概是打死都不会信的。可是温皇他偏偏拿出了证据。他起先恨不得拿刀和又胡说八道的温皇狠狠干一架,但也不得不相信了,提着刀怒气冲冲来找苍狼算账。

可是温皇素来与王室不和,若他这次又是成心戏弄呢?

千雪孤鸣越想越不安,干脆嚯地起身,匆匆丢下一句“我再去问清楚”便离开了。

苍越孤鸣目送他走开,脑子里千雪刚刚那句“也是你的孩子”还在嗡嗡作响。

他坐了一会儿,突然就觉得刚刚胡思乱想的自己有些好笑,大概是最近发生的事让他疲于应对,才会顺着千雪王叔荒唐的思路思考下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才是最不可能的。

他对祖王叔的感情,从头至尾就只掩埋在暗处,阴影里滋生的感情摇曳着生根抽芽,逐渐占据了他整颗心脏,却始终无法出现在阳光下。

他所拥有的,只有那个夏夜里,若有似无的一点凉意,轻轻点在他额头,也点在他的心里。

可是后来呢?苍越孤鸣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彻底模糊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第二天避着人抱着被子去洗的羞窘。

夜风越发凉得逼人,苍越孤鸣起身离开,快走出后花园时,又有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让他动作一顿。

他的祖王叔……到底在掩饰什么呢?


(七)

夜色已经浓稠得调不开了,苗王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苍越孤鸣睡不着。

他在寝宫躺了一会儿,只觉得心浮气躁,千雪说的那句话和小狼崽身上的谜团蛛丝一般缠绕着他,勒在他心脏上,让他总是心神不宁。闭目许久之后,苍越孤鸣终于认命,披衣而起,打算去书房接着批自己的折子,转移注意力。

他没有惊动别人,只是提着一盏灯笼,独自顺着花廊往下走,明灭的烛光和花廊旁高挂的烛火一起,一点点照亮他前行的路,往旁望去,就是幽深而不可测的黑暗。偶尔遇见巡逻的侍卫,也只是略一点头。侍卫习以为常,单脚跪地小声行过礼,就站起来在道路旁列成队让出路,怀着点夹杂着感激和自豪的敬意目送苗王走远。

苗王勤政爱民的美名早已传遍整个苗疆,他是老人交口称赞的少年帝王,也是苗疆姑娘放在心尖尖上的情郎。

苍越孤鸣坐下没多久,就听见外面有细碎的声音。

脚步声很轻,呼吸几不可闻,连风声都可以将这点声响掩过去。种种迹象都昭示着来人实力并不弱,甚至苗王宫里养着的几个顶尖的武者也难以望其项背。

这段时间会出现在苗王宫里的这种水平的强者,稍微一思索就会想到了。

苍越孤鸣没什么反应,低头给北苗匪患的折子批上一笔,又慢条斯理伸手去拿另一本。他对神蛊温皇不喜至极,只是看在千雪王叔份上强行按捺下去罢了。这次闹剧他明摆着是了解最多的一个,却偏偏在一旁看所有人的热闹,让苍越孤鸣越发不满。这次深夜来访,苍越孤鸣再是愚钝也猜到了是谁的意思,自己对付不了千雪王叔,难道还不能把神蛊温皇晾一下吗?

他又接连在摇曳的烛火下阅了几本,本打算等处理完旁边满满一叠折子再说。结果还没等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到一边,脚步声已经径直到了门口,竟是丝毫没有停留,似乎直接就要伸手推开门。

苍越孤鸣没料到他如此“不拘小节”,不易察觉地蹙眉,又飞快地松开,一时看不出喜怒。只是搁下了笔,把折子收起来,带着被人打扰的不悦沉着声音开口了:“温皇先生。”

他的声音早已脱离了少年人的活泼,变得低沉而稳重,越发符合王的身份。此时故意透露出自己语气里的一点不悦,让人只觉迎面扑来一股帝王的威压。

但神蛊温皇偏偏不受任何影响,脸上不见半分不好意思,施施然地摇着扇子推开门,还在进门前特地停了一下,礼貌地理了理衣服,再一颔首:“苗王。”

明明礼数还算周全,偏偏给人一种毫不在乎的戏谑感。

夜风从他后面悄无声息地潜入房间,把烛火拨弄得跳跃了几下,又轻轻掀动了书桌旁的压着的一叠纸,窜来窜去把整个屋子的温度都带得冷了几分。

苍越孤鸣指尖一动,气劲向神蛊温皇袭去,对方却不闪不避,依旧气定神闲地扇着扇子,口头还不忘“称赞”道:“素闻苗王体贴仁厚,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话音刚落,气劲从他脸旁擦过,同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咔”的一声关门声。

苍越孤鸣不动声色,也不提坐下,开口直奔主题:“千雪王叔可是有事相告?”

温皇对他的直接毫不意外,不慌不忙地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封薄薄的书信,手腕轻轻一颠,就抛了过去:“受千雪之托,特为苗王捎来尺素。”

书信端端正正落到了苍越孤鸣面前,他略略一扫,发现的确是千雪王叔的字迹,不由地皱了下眉:“王叔为何不亲自来与孤王说道。”

他抬头,发现神蛊温皇早已缩到了扇子后面,只露出一双意味深长的双眼,饱含深意地看着他:“兹事体大,千雪大概难以开口吧。”

苍越孤鸣一时无言,莫名又想起了千雪之前说的那句“你的孩子”。他暗暗吐出一口气,凝神警告自己先不要乱想,还是先对付眼前的温皇比较重要。

温皇看好戏的眼神已经不加掩饰了。

苍越孤鸣当着他的面收起信,妥帖地放在一边。

神蛊温皇似乎有些失望,连扇子都略略撤下了一点。他当初答应千雪,其中一部分也是为着看场好戏的可能性——但他也明白苍越孤鸣若是当着自己拆开了信件,那才是真真愧为君王。好戏明摆着不会上演了,目的达不到,于是他索性干脆利落地告退,回去复命了。

苍越孤鸣再次出现在小屋门外时,已经很晚了。

他头脑里乱糟糟的,千雪写信明显也写得心浮气躁,信里好几处涂抹,字迹也时而潦草时而凝重,苍越孤鸣费力地从乱七八糟的划痕中辨认着他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进他的脑海里,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仿佛根本理解不了这些意思,只能机械地接着读,看完之后发现自己脑海里依旧一片空白,于是又茫茫然地倒回去重新看一遍。

什么叫长年用药太偏,什么叫先天不足必须借蛊化形休养。

他又读了好几遍,思维才勉强从一片云雾里挣扎出来,拼拼凑凑,渐渐得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结论:他心悦已久的祖王叔身边的那只狼崽是他的血脉,而且是他和祖王叔共同的血脉。

这个结论过于荒诞了。

若是他的血脉,为何他毫不知情?并且对……之事毫无记忆?

若是他的血脉,那当初他和竞日孤鸣在后花园的最后一战……

苍越孤鸣呼吸渐渐粗重起来,那日的记忆是如此清晰,他至今仍能回忆起当时自己的悲愤和绝望,以至于那时打在对方身上的感觉和心情他也能纤毫不差地想起来,正是如此,他也知道当时自己的那一击有多么的……不遗余力。

他呆坐在书房中,忽地又想起夏夜里微凉的那一吻,和之后他迷乱而模糊的记忆,那场梦旖旎而又香艳,甚至醒来之后他还记得祖王叔微凉的肌肤和柔软的身段,甚至他的态度也如此地真实,从一开始高高在上的调笑戏弄到最后带着泣音的颤音,他不肯服软。苍越孤鸣梦里难得大逆不道地亲他的颤抖的睫毛,又顺着他的胸口亲下来,只觉得自己终于得偿所愿,牵住了洛神的衣角。

但等他醒来,自己还是在自己的寝宫,空落落的。床上除了衾被里黏糊糊的凉意什么都没有,苍狼涨红了脸,一边羞愧难当,一边悄悄避着人抱着被子去清理,却又忍不住回味梦里的一切。他自觉无法再像之前那样面对祖王叔,落荒而逃去了千雪王叔那里呆了好几天,一边不安跟着千雪王叔东奔西跑,一边暗地里打听祖王叔的消息。他本来想躲到自己平息自己心情,但没多久,就从北竞王府传来北竞王卧床的消息。傍晚听到消息,他东西也没收拾,连口信都没留就急急忙忙跑了,只匆匆让侍女带了句话,也不管千雪王叔之后会怎么骂他。

谁知这次是祖王叔不见他了。北竞王府的侍女客客气气把他拦在外面,说北竞王这次病易染人,特地吩咐了不见苗王子,若是苍狼王子来了,就直接带到往常住的殿里住下,一切都请等等病愈再谈。

苍越孤鸣有心等待,却被他父王一封信硬生生召回了苗王宫。等下次再见,他的祖王叔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神色倦怠,和以前毫无异相。

若是......苍狼心里一颤,呼吸越发急促。

他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想要找竞日孤鸣问个清楚,又怕贸然过去惊扰到他。

他在书房中来来回回,千雪的书信被他攥在手心,几乎被手心汗湿。他又展开书信,细细读了一遍。

他不想再忍了。

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苍越孤鸣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凭着一股冲动直接推开门,大踏步地向他祖王叔下榻的地方走去。


(八)

小屋的灯还亮着。

苍越孤鸣站在拐角处的树丛边,刚刚的勇气突然又被近在咫尺的小屋驱散了。屋里的灯光从窗户懒懒散散洒出来,模模糊糊照亮了窗前小小一块空地,门关得紧紧的,连一点光都不肯透给苍狼。

他的祖王叔似乎正在和小狼崽说话,声音温柔又无奈,带着点暖融融的笑意,一如当初他对自己的态度,苍越孤鸣甚至能在眼前勾勒出他含笑的嘴角和垂下来的黑亮的长发。

他的无奈的声音模模糊糊传过来:“……过来.....不许叼花……”

然后是狼崽跑动的声音,伴随着呜呜声和爪子打在地板上的声音,啪嗒啪嗒的。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祖王叔叹了口气,似乎更无奈了:“爹亲不要花,爹亲给毛球戴好不好?”

啪。

手中的树枝发出清脆的声音,两个字犹如针扎一样刺到了苍越孤鸣的神经,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脑子里有东西猛地炸开,炸得他耳边一阵嗡鸣,除此外什么也听不见。

下一秒他回恢复意识时,自己已经站在了门口。雕花木门被他推得打在墙上,轻轻弹动了一下,发出微小的“砰”的一声,似乎是屋里屋外的寂静中唯一的声响。

这间小寝殿里似乎烧了火,暖烘烘的,连空气都干了不少。苍越孤鸣脑海中绷了一晚上、又被冷风吹了好一会儿的弦被一暖,终于松懈了一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他呼吸粗重,抬头去看屋子里的人。

屋子中间铺着一张大氅,看花色是以前被搭在椅背上的那张。竞日孤鸣坐在大氅上,似乎也没料到苍狼会突然出现,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消失,就下意识把狼崽抱到怀里,遮了个严实。

苍越孤鸣闷不吭声,只是看着他,胸膛剧烈起伏,只觉得心口那些纷纷杂杂的感情纠缠发酵,快要把自己心口那薄薄的一层皮撑破。

门外的虫鸣幽幽长长,显得门内越发寂静。

苍越孤鸣不出声,竞日孤鸣也不出声,只是按在怀里的手明显松了不少力道。

他怀里的狼崽动了几下,费力地顶开自己头上的手,探出一个耳朵上夹着花的小脑袋。

仿佛从避风港里探进了龙卷风中心,四周蓦然变得压抑沉闷得喘不过气来,空气中漂浮的深意就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在人的神经上,扎得狼崽脖子上的毛倒竖起来,嗷一声就想跳出来。

竞日孤鸣这才有了大动作,把他搂了回来。

苍越孤鸣注视着他,闭了闭眼睛,声音沙哑:祖王叔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两人眼神交汇,竞日孤鸣眼神沉静,古井无波,苍越孤鸣甚至能从他眼中看到自己带着一丝祈盼的神情。

他听见竞日孤鸣的声音轻飘飘落地,溅不起一点尘埃:“苗王不是知道了吗?”

他猛地闭上眼睛,只觉得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也被吞没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口里泛起一股淡淡的血腥,似乎是哪里被咬破了,可是他竟毫无痛感。

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竞日孤鸣也刚巧正看着他。发现他睁眼,立刻又避开了。

苍越孤鸣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地关上门。

竞日孤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从从容容地问他,苗王打算怎么办。

一如当初和神蛊温皇对弈,从容不迫,步步为营,每一句话后面都是深不见底的陷阱。

苍越孤鸣自认为无论智计都远远不及竞日孤鸣,现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又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反而冷静下来,只觉得有些疲惫。

他闷不吭声地关上门,转头去看祖王叔。

竞日孤鸣已经把狼崽从怀里放到了地上。小狼崽还戴着那朵花,蔫蔫地贴在他长着乌黑狼毛的头顶,配上他茫然的表情,显得可怜巴巴的。

苍越孤鸣走近了,站在他面前。

竞日孤鸣抬头看他,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琥珀色的瞳孔就像苗疆最深的湖泊,望不进深处的波澜。

这双眼睛,苍越孤鸣以前恋慕,后来仇恨,但刚刚他发现自己已经能直接免疫它带来迷恋和眩晕了。

他和他怀中的小狼崽都要留下,但是苍狼知道自己不能在和他的博弈被他拿到主动权,只要自己一被抓住一点儿破绽,就只能任凭摆布了。他的祖王叔当初就是苗疆首屈一指的智者,而自己在他眼里可能根本还只是个小崽子。

竞日孤鸣仿佛浑然不觉,还把狼崽往他这边推了推,故意想搅乱他的心神一般:“没错,他身上的确有皇室血脉,苗王不如猜想一下.......”

“他在说谎。”苍越孤鸣反复默念,竞日孤鸣的声音入耳不入心,避免被带着走的最彻底的方法就是直接不予理睬。苍狼根本不听他说话,直接俯身抱起狼崽,往床边走去。

狼崽很敦实,颇有重量的一团肉团子,呆呆地在他怀里,一副被苍越孤鸣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愣住了的样子。等到了床边才想起来反抗,正打算嚎叫着挠这人一下,就被人轻轻捏着嘴巴制住了。只能呜呜地憋屈地在他怀里扭动。

之前苍越孤鸣不是没有抱过狼崽,但他过去一直以为这只是被他祖王叔一时兴起捡回来养的普通狼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他刚刚指尖接触到狼毛的一刹那,仿佛有种奇怪的电流从接点窜遍了他全身——他忽然又想起来,这是他和他的祖王叔的后代,这只小小狼崽的身体里,流着两个人共同的血。

怀中的小生命突然就变得弥足珍贵。

其实还是挺有孤鸣家的气势的。苍越孤鸣感受着挣扎的力道暗暗评价了一句。他把狼崽按在怀里,等他挣扎的力气逐渐小了一些,才转头看向竞日孤鸣,温和而有耐心:“祖王叔不休息吗?”

他的行为显然脱出了竞日孤鸣的意料。

他看着他的祖王叔掩去眼底闪过的讶异,回到了那副从从容容的模样,甚至悠悠弯腰捡起了大氅搭在一边,才回应自己:“苗王此举……”

苍越孤鸣截断了他的话:“太子年幼体弱——”

他对上竞日孤鸣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夏夜最璀璨的星空,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孤王怜惜太子,特与之共寝。”

竞日孤鸣沉默了。

苍越孤鸣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怀里不断扭动的狼崽身上,索性让怀里的狼崽探出个小鼻子,但依旧把他制在怀里。

竞日孤鸣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他刚张口,苍越孤鸣的狼崽就在挣扎间撞到了怀里的什么东西,疼得嗷了一声,一时不动了。

竞日孤鸣立刻紧张起来,往他这边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苍越孤鸣把狼崽放出来,还体贴地两只手卡着他前腿举了起来,以示这个小团子并没有受什么伤。

狼崽面对着竞日孤鸣,可怜巴巴地呜了一声,耳朵贴在脑后,四条腿乖乖地垂下来,轻轻晃了晃。

竞日孤鸣忍不住了,他上前几步,想把空中夹着尾巴的狼崽接下来:“毛……太子习惯和罪臣就寝了,苗王贸然如此,怕是不妥。”

苍越孤鸣巧妙地托着狼崽躲了一下,避开了竞日孤鸣伸过来的手。坚持道:“太子总归是要习惯这苗王宫的。”

他察觉到竞日孤鸣呼吸突然顿了一下,立刻又补充道:“孤王知晓太子素与……祖王叔亲厚,也需要祖王叔陪伴。”

竞日孤鸣抿了一下嘴唇,他没问出口,但苍狼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这些事都可以往一边放放,待他解决了最紧迫棘手的这桩,再慢慢处理。

以前无论他遇到什么事,都有祖王叔帮自己出谋划策,但是现在竞日孤鸣不仅不再在自己身边,甚至站到了自己的对对面。

苍越孤鸣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的策略对不对,但示弱明显无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还好竞日孤鸣最终也没问出口,只是越过他看了看床,又看向他:“床榻似乎过于狭窄。”

“殿内有多余床褥。”

“如此怠慢苗王陛下,罪臣惶恐。”

“家事而已,无须如此。”

竞日孤鸣表情有些复杂,似乎也没料到之前只是示弱的苍越孤鸣会如此强势,一步不退,一时默然。

苍越孤鸣趁机放下狼崽,去取柜子里的被褥,他记得自己小时候遇到事情了就会来这里呆几天,他祖王叔怕他着凉,特地又放了一套被褥。

被褥果然还躺在柜子里,被包得极好,还放了驱虫的药。苍越孤鸣抱着它,过往的一些片段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但就像褪了色的画像一样,陈旧而喑哑。

苍越孤鸣寻了一处地方,把被褥铺展开。

他整理被褥的时候,身后的竞日孤鸣明显想说些什么,衣料的窸窣声靠近又远离——他最终抱着狼崽躲进了床幔。

苍越孤鸣也躺了下来,他自信今晚他的祖王叔不会偷跑了。但是更远的事情,他明天还必须和竞日孤鸣谈一谈。

他现在是一个人了,某些事情只能亲手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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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16 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心里揣着事,苍越孤鸣醒得比往常更早。

殿里静悄悄的,窗外的虫鸣断断续续,除此之外连风声也没有,大地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走了天地间一切声响,

苍越孤鸣躺了一会儿,思绪纷杂,昨晚没有解决的问题还在他脑海里盘桓。地砖的冷气透过薄薄的被褥浸入他的皮肤,他盯着殿顶的纹路,慢慢得出一个结论,和苗王寝宫的那张黄花梨雕花大床比起来,这里的确有点硬了。

旁边突然传来一点声响,似乎狼崽翻了个身,发出几声奶气地梦呓,又睡过去了。

苍越孤鸣又躺了一会儿,觉得似乎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安详的时候了,直到估摸着快到上朝的时辰了,才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推门出去了。



等他下朝时,又转回了偏殿。

狼崽和苍越孤鸣和平共处了一晚,也没那么排斥他了。见他进来,只是扭头看了他一会儿就完全无视了,蹦蹦跶跶去扑爹亲手了。

竞日孤鸣躲了几下,还是禁不住他扑腾,手腕翻转摊开来,掌心静静躺着一串珠宝。

狼崽见了兴奋地嗷了一声,叼起珠宝绕着他撒欢哒哒哒哒跑了好几圈,又冲过来倒进他怀里,拼命拿头去蹭竞日孤鸣的手,撒娇的情态就像一条小狗,全然没有一匹狼该有的野性。

竞日孤鸣禁不住笑了起来,顺势挠了挠他耳朵,又把他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摸得他舒服得打哆嗦。

苍越孤鸣站在一边,等狼崽安静下来了,几步上前,温和地叫了一声祖王叔,接着直接伸手去摸了摸他怀里的狼崽,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一般。

狼崽懵了一下,张嘴想咬,但他头上的那只手早趁机缩了回去,倒显得它似乎在依依不舍地挽留。

等它反应过来,立刻气得想跳出来报仇,但挣扎了好几次都被抱着自己的人拦住了。

竞日孤鸣一手搂着它,一手轻轻捏了捏它的耳朵。抬头看向苍越孤鸣,目光从他缠绕在他手上的金链上扫过,睫毛微微颤了一下:“苗……”

苍越孤鸣直接手腕一转张开手,掌心一直藏的东西掉落下来——一枚精巧的星星被金链拉着弹跳了几下,最终安静地坠在空中。

这个形状竞日孤鸣再熟悉不过了,活脱脱就是当初那个他亲自设计、亲手打造出来送给侄孙的礼物,他甚至还能想起刻刀一点点划过黄金表面的触感、还记得苍狼兴奋得亮晶晶的双眸。那颗星星融进了他的真心,虽然只有一点点,只是一刹那,但他的确在摘下这颗金灿灿星星的同时,祝福过礼物的接受者能够安顺和平地过完一生。

可惜那颗星星他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了,想必是跌入了某片尘埃,或者被带着愤恨摧毁了——天上的星星本就不该跌落凡尘,它们太单纯太干净,就像当年的小侄孙。

他一时恍神,忽然有阴影笼罩过来,苍越孤鸣俯身,趁着毛球还被竞日孤鸣约束着,轻轻把手中的星星系上了它的脖子。

金闪闪的星星埋在狼崽乌黑浓密的毛中,若隐若现,远看去仿佛真的挂在夜空熠熠发光。

狼崽愣愣地,低头想看看自己前胸的星星,扭来扭去也看不见,于是晃着脑袋拼命往后退,一边拿爪子拨拉,想把它弄下来。

竞日孤鸣及时制止了他——只是轻柔地握着它的爪子亲了亲,毛球立刻把胸前的星星抛之脑后,撒娇打滚着舔了回去。

若是之前,苍越孤鸣必会担忧如此好糊弄的狼崽该如何保护那人了。现在他只是觉得狼崽一片赤子之心,可怜可爱,令他满目疼惜。





苍越孤鸣等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他站在竞日孤鸣身旁,安静垂手而立,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恭谨的苗王子,但还是有些地方变了,为王几载,苍越孤鸣语气虽然柔和,却毫无转圜余地,温和道自己已经亲自拟好了诏书,过几日便举行册封大典。

他密切地注视着竞日孤鸣反应,捕捉到对方替狼崽理毛的手顿了一下,又想继续说,却被打断了。

“册封什么?”

“孤王的太子。”

竞日孤鸣抬头看他,叹了口气,态度放软了一些,语气有些无奈,仿佛过去面对又一次口出天真之语的小王子:“小苍狼和谁的太子?”

苍越孤鸣隐隐猜到对方接下来的打算,这个语气他也再熟悉不过——小时候寥寥几次失误,或是思虑不周、或是举止差池,祖王叔想引得他认识到自己的失误,就是用的这样的口吻。

苍越孤鸣定了定神,第一次没有按他的希望来,态度柔顺依旧,内容却直白挑明了,毫不避讳:“若是祖王叔一定要问,是孤王和祖王叔的太子。”

“……”竞日孤鸣没想到他如此坦然,一时沉默,敛去了刚刚出现的温柔眉眼,半晌才淡淡道:“苗王好气魄。”

狼崽不知道两人在说些什么,但也能听出爹亲语气不开心,好奇地缩在竞日孤鸣怀里拿蓝汪汪的眼睛瞅着苍狼。

苍越孤鸣倒是受下了。

他知竞日孤鸣最近有些心绪纷杂,亦看出了对方被自己一堵的诧异和不悦。但他若和从前一样顺着祖王叔的意思走,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竞日孤鸣只会借题发挥,说出一些类似苗王也知太子身世不可昭示天下,否则人心浮动朝野震荡之类的陈词滥调,然后再托辞易被有心之人利用,顺势提出独身归隐山林。

他在竞日孤鸣身边养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猜不到呢。

他自小便说不过祖王叔,更是看着千雪王叔被耍弄着长大的,甚至有时千雪王叔不在,自己也会成祖王叔解闷逗乐的戏弄对象。祖王叔思虑周详,极擅引导,这种以短攻长的事他必不会做,他只需死咬自己立场,祖王叔把自己保护在了坚固的盾中,他也只能当那根锐利的矛了。

他既说自己已经长成了狼,自己自然也当拿出“狼”的样子,一味地当过去乖巧的“苍兔”什么也留不住。

这也是他的祖王叔教给他的。



但他毕竟在忠孝悌义里浸淫了这么多年,就算知道这种强硬是必须为之,内心也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忍不住放软了声音:“苍狼已经叫命人推举了几位颇有声望的教学夫子,等着祖王叔过目。”

苍越孤鸣看向狼崽,和它对上目光:“不过若是祖王叔想要亲自教导太子……”

竞日孤鸣的动作突然打断了他。那人抱着狼崽起身去了门口,俯身放下怀里的毛球,似乎还揉了揉它仰起的小脑袋,温声问它给爹亲看看毛球昨天说的最好看的那朵花好不好?

苍越孤鸣眼力极好,看见狼崽眸中的懵懂瞬间被兴奋替代,甚至小声“嗷”地应了一声,连身上的毛都有了光泽,打了鸡血般奋力迈着小短腿吧嗒吧嗒跑开了。

“……”苍越孤鸣眼睁睁看着这个崽就这么被轻而易举支开了,只觉得这个招数似乎也有点熟悉。

一时不知该感慨自己小时候居然也这么简单就被打发了还是该感慨他祖王叔的手段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变,简单粗暴但出奇有效。

等毛球一个转弯消失在小路的尽头,竞日孤鸣才转过身来。

他和苍越孤鸣对上视线,两人沉默了一阵,竞日孤鸣还没来得及斟酌词句说些什么,就见苍越孤鸣忽然皱起眉头,目光越过自己看向了门口,似乎门外发生了些什么。

紧接着他也听到了,是越来越近的急促的脚步声,曾经无论他什么时候“病”得奄奄一息,第二日总会响起这样的脚步,带着荒野自由粗野的气息和草药的苦涩味道,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心和急躁,敲在他灰暗的记忆里。

门被重重推开。

来人一只手拎着刚刚才跑出去的湿淋淋的狼崽,一只手还保持着推门姿势。他扫了一眼屋内,明显没想到所有人都在,一时也有些尴尬,目光从竞日孤鸣身上扫过又扫回来,盯着他的大氅领子上绣的繁复的金蝶戏花花式,不自在且颇为刻意地避开对方的眼睛。

千雪孤鸣把手上的崽往前面一送,粗声粗气:“路过的时候看到池子里差点淹死一个小兔崽子。”

说完还是忍不住,似乎对这个娇里娇气的狼崽十分恨铁不成钢:“居然是为了摘花……拿走!”

狼崽还叼着一朵娇艳欲滴的荷花,水淋淋的皮毛不断往下滴着水,地上甚至渐渐聚起了一小滩水洼,它甩了甩尾巴,直接甩到了旁边那人一脸水。但狼崽浑然不觉,只委委屈屈地对着竞日孤鸣嘤了一声。

可惜一张口,千辛万苦摘到的花就直直跌落下来。



(十)
谈话没谈成,又还加了一个人,气氛更尴尬了。

孤鸣家硕果仅存的三个人围着暖桌坐下,桌上插着狼崽历经千险摘来的荷花。

毛球被毛巾裹着,缩在他爹亲怀里,湿漉漉的毛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整只狼小了一圈,半阖着眼睛打瞌睡。

“......不过喝了一声,结果这个兔子胆叼着花慌了,扑腾了一下直接沉下,”千雪孤鸣黑着脸,粗声粗气地讲了一遍事情经过,忍不住又去看那个沉醉在温柔乡的小崽子,“命都快没了,还记得叼着花。”

大概是目光过于恨铁不成钢,毛球勉强睁开眼睛,环视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蹭了蹭爹亲放在自己头上的手,发出了模糊的一声咕噜声,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千雪孤鸣:“......”

狠狠地补了一句:“苍狼小时候都不如他像兔子!”

无辜中枪的苍越孤鸣:“.......”

他突然庆幸千雪王叔没有看到之前毛球戴着花的样子。

他咳嗽一声,温和道:“麻烦千雪王叔了。”

然后苍越孤鸣又说了些什么,但千雪孤鸣却渐渐没有听见了,他还在看狼崽,毛巾里只露出一个黑色的小脑袋,这个弱小的幼兽是孤鸣家血脉的延续,多奇妙啊,他们以前从没见过,两人之间却早已有一条线悄悄地把他们连在一起。千雪孤鸣心里咂摸着这种感受,虽然嘴里嫌弃又看不起,但还是忍不住去关注,看多了,心里不由自主就开始比较,眼睛像苍狼,毛色也像,这股傻气也有点像.....哎总之就和当初的苍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一能体现王......他另一个爹亲的血脉的地方,大概就是他耳朵尖和尾巴尖那一点泛橘的毛了。

他思维扩散开来:其实也不一定是竞日孤鸣的血脉吧?毕竟不论怎么看这太过惊世骇俗了,这几撮毛说不定也不能证明他的出身,说不定他的娘亲是一只毛色泛红的狼呢?毕竟竞日孤鸣现在也没有化形......这撮毛也不能证明就是竞日孤鸣的......

他正胡思乱想着,对面的狼崽却突然睁开眼睛,目光和他对上,两双眼睛对视,狼崽眨巴眨巴眼睛,轻轻一偏头,嗷地叫了一声,露出一点点尖尖的牙齿,白生生地刺着他的眼睛。

千雪孤鸣被抓包,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一甩头调开了目光。

苍越孤鸣疑惑地停了下来,看向千雪:“怎么了王叔?是苍狼刚刚说得不对吗?”

“都对都对,”千雪孤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火烧屁股一样,嘴上敷衍着苗王,扭身抓起笑藏刀就要跑。

跑到门口又停下来,斟酌着想说什么,但这次两个人一头狼齐刷刷地抬头看着他,千雪眼前一黑,脑子里突兀地浮现出“一家三口”一个念头,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转身落荒而逃。



千雪跑了,苍越孤鸣和竞日孤鸣也谈不下去。

苗王之前本来硬撑着一口气打算和他祖王叔讲清楚,结果被他的王叔横插一脚,顿时就泄气了,只好作罢。但千雪王叔对祖王叔不像之前那么排斥了,也是件好事,他想着,看了一眼在祖王叔怀里乖巧打盹的狼崽,又觉得王叔太苛求了,一个还没化形的幼崽,如此听话已经很难得了。

见祖王叔低头摸着狼崽,苍越孤鸣收拾好思绪,咳嗽一声,起身去拿被褥。

他刚触碰到柜门,就有声音从身后传来:“罪臣近日......”

“孤王说了,祖王叔不必如此自称。”苍越孤鸣出声打断他的话,动作未停,语气温和又不容拒绝。

后面安静了一刹,苍越孤鸣背对着他的祖王叔,看不到对方表情,不自觉警惕地绷紧了身体,甚至连呼吸也放缓了,刚刚装出来的镇定顿时崩塌了一个角。他打算怎么做?是要摊牌了吗?若是如此自己要如何应对?是怀柔还是硬来?他头脑飞速转动,千百个念头纷纷杂杂挤在他的脑海中,却又完全无法伸手抓住一个。

除了登基初期几次动荡,他已经很久没有被逼至此了。

后面的人叹了口气,苍越孤鸣立刻僵了一下。

但对方似乎妥协了,声音也如常和缓:“......但草民近日身体不适,恐污了苗王圣体。”

“我......”来了,苍越孤鸣一瞬间想到了千种反驳方法,他想开口,身后又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他的祖王叔站了起来,且在缓缓向他靠近。刚刚捕捉到的这个认知顿时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脑海一片空白。

但竞日孤鸣还未说完:“宫中耳目众多,苗王常宿此处,难免让人生疑。且草民入宫匆忙,未及掩藏行迹,若是有心人稍加查探......”

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后。

他还是排斥自己,苍越孤鸣深吸了一口气,动作如常把被褥放回柜子里,关上柜门,千回百转间已经把定主意,但刚转身就被近在咫尺的双眸惊得忘掉了一切。

太近了,近得苍越孤鸣几乎能看清对方眼里的自己。

这几日有狼崽守着,连深夜时他也未能如此近地接触对方。

似乎是自己的无措取悦到了对方,竞日孤鸣眼睛里出现了一丝笑意,他后退两步,拉开了一点距离。然后有什么温暖的、毛茸茸的东西被塞进了自己怀里。

苍越孤鸣愣愣地低下头,对上怀里狼崽的蓝色的双眸,一样的眼眸,相同的震惊,苍越孤鸣甚至觉得自己从对方眼里读出了被抛弃的受伤和不敢置信。

那厢竞日孤鸣还在说话:“太子年幼,在此过夜恐过病气,还请苗王顾虑苗疆,让太子得到更好的照顾。”

这是......给自己人质?

竞日孤鸣顿了一下,又加了最后决定性的一句:“草民也能早日养好病体。”



傍晚用过晚饭,苍越孤鸣被客气地请了出来,手上提着狼崽站在小屋外。

他和竞日孤鸣交涉几次,双方多次交锋,对方都坚持住在这个小屋中,但同意了白天让毛球来陪陪自己——或者说是祖王叔陪陪毛球,苍狼怀疑若是他不松口,这个小崽子能当场表演水淹狼王宫——当然,若是苗王有心也能过来看看。他甚至同意了与苍狼共进晚餐,祖王叔坐在他对面,狼崽窝在他祖王叔怀里,眼泪汪汪,委屈地一口一口吃东西。

临走时,竞日孤鸣又把狼崽抱到一边,说了几句悄悄话,狼崽这才放开嘴里的袖子,耷拉着耳朵被放到苍狼怀里。

然后就当着两人的面关上了门。

苍越孤鸣看着怀里的狼崽,狼崽也看着他。

自己之前已经放出风声,说寻到了孤鸣皇室遗落在外的血脉,幸得恩人相护,自己为报救子之恩特邀恩人进宫,恩人喜静,所以自己特地把他安置在了后花园中,无事不得打扰。幸好这几日自己接连添置了不少东西,目前来说住着还算舒适,他大概能猜到祖王叔不愿入住皇宫的原因,一时也不愿相逼,反正来日方长,祖王叔愿意把狼崽交给自己就是个好开头,他总会等到祖王叔愿意的一天。

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个狼崽了。




(十一)

苗王宫寢殿一如既往灯火通明,却静得出奇,侍卫站在门外,除了风声虫鸣声听不见一点声音。

苍狼和狼崽各自占据床榻一边,遥相对峙,烛火发出哔啵哔啵的燃烧声,摇曳的烛光洒满整个寢殿,偏偏又被床幔挡住了一些,使得床脚处有些昏暗,狼崽往里面一趴,黑色的毛融进环境,只能看见一双蓝幽幽的眼睛,明明灭灭,一点一点往下垂,似乎就快睡着了。

苍狼咳嗽一声,想说什么缓解一下两人之间的气氛。但他很快就后悔了,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里显得十分突兀,气氛一时更加尴尬了。

狼崽倏地抬起头,警惕地看过来,本来微弱的不少的两点蓝光顿时又圆又亮。

苍越孤鸣又咳嗽一声,开始绞尽脑汁如何打开话题。这几日他频频接触竞日孤鸣,却依旧对祖王叔离开苗王宫后的经历一无所知,他的祖王叔守着这段时光,如孕育珍珠的海贝一般硬生生将砂砾孕育成了珍宝。但他不仅仅想当一个采珠人。

既然无法正面突破,那就只能曲线救国。

要打开话题,首先应该投其所好,迅速拉近双方距离。

苍越孤鸣回想了一下,这几日送去的膳食似乎每次都是甜食减少最多,头几日每日下午的甜点也消灭得干干净净直到祖王叔不许自己再送甜点,而他自忖每次送去的量都是比照过去两倍准备的,那么......苍越孤鸣顶着狼崽警惕的目光,起身轻声吩咐侍女去取几块热腾腾的桂花糕。

说完他也不回去,就站在门口,感受到狼崽的目光针一般扎在自己背上。苍狼不动,狼崽也没声,双方一时陷入僵持,但当浓郁的桂花香渐渐靠近时,苍越孤鸣明显感到身后的目光飘忽起来。

他心里好笑,接过侍女手中的糕点,转身时假装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果然看到床幔后面偷偷伸出一个鼻子,自以为隐蔽地抽了抽,蓝幽幽的眼睛勉强维持着之前警惕,但每每盯一会儿苍狼就忍不住瞟两眼桂花糕。

注意到苍狼在看自己,狼崽立刻缩了回去,只余黑暗中的泛着光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对方渐渐靠近。

苍越孤鸣坐到了狼崽对面,把瓷盘放到两人之间,又往狼崽那边推了推,善解人意道:“我让御膳房准备了甜点,你晚膳时没吃多少,再吃点吧。”

狼崽大义凛然,不为所动。

苍狼心中赞了一声警惕性高,刚要再劝两句,就明明白白听见对方肚子轻轻响了一声,一时没忍住笑了一声。

对方眼睛立刻盯了过来。

苍狼:“.......”

连忙收住笑意。

但已经晚了,狼崽见苍狼笑自己,马上恼羞成怒,之前装出来的冷静消失得无影无踪,直接“嗷”一声冲了出来,中途一不小心带翻了瓷盘,大半的桂花糕洒在了被子上。狼崽爪子一脚上去,踩出一个脚印,又往前几步,踏着一串梅花就朝苍狼冲去,扑上去爪子按上了对方的胸口,伸头就要去叼苍狼的脖子。

苍越孤鸣只觉得有个小炮弹气势汹汹撞进自己怀里,接着下巴突然一痛,狼崽已经嗷一声哀嚎,猛地往后缩去。

……苍越孤鸣觉得这个场景也有些眼熟,连忙伸手去摸他的脑袋,查看他有没有撞伤——如果狼崽真在他手上伤了,他的祖王叔怕是立刻就要剥夺他的抚养权。

但狼崽虽然被撞得眼泪汪汪,还是十分有骨气,伏下身子,对着苍越孤鸣伸来的手发出警告的呜呜声,时不时露出自己的小白牙。苍越孤鸣坚持检查和尊重意愿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检查一下对方状况。他心中担忧,出手迅速,狼崽自以为闪电般的凶狠进攻在他眼里犹如玩闹,他手腕一转闪过稚嫩的狼牙,狼崽冲势未缓,他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托着狼肚子轻巧往外一推,迅速将毫无防备的狼崽掀翻在床,又直接按住狼崽脖子,开始检查他的头顶。

毛球行走江湖二十余个月,从没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在家他的爹亲要靠他保护,出门山里的小松鼠小兔子都要避着他走,小屋那一片山,谁不知道他单毛球的大名,就算被爹亲抱着去山下的小镇,路过的村民见了也要夸一句长得真好,从没谁敢把他按到地上。

但任凭他如何疯狂挣扎,头顶的钢铁巨手依然岿然不动,甚至还换了一边继续检查,让他无比受挫。



苍越孤鸣正细细检查,突然发现手下的挣扎停止了,不仅如此,狼崽似乎还在轻轻颤抖。他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了,立刻放轻力道,想去看他怎么了。

刚一松手,狼崽呜咽一声,箭一样窜回阴影中,没一会儿,那边就传来了低低抽泣声。

苍越孤鸣没想到对方竟是哭了,一时束手无措,等那边响亮地打了一个嗝,才反应过来,他从没哄过孩子的经验,硬着头皮小心地唤了他一声。

狼崽没理他,继续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苍越孤鸣又接连哄了几句,又是说好话又是道歉,狼崽依旧不看他,抽噎着把头埋进前腿,时不时打两个嗝。

狼崽自己哭得昏天黑地,突然感觉到床动了一下,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对方去翻找什么东西,也没有来打搅自己的意思,于是继续蜷成一团哀悼自己破碎的自尊心。没哭多久,空气里突然飘出一点点熟悉的味道,狼崽一愣,眼角还挂着泪珠,惊喜地抬起头,前面就被放下一件大氅。

是一件保存得很好、但依旧能看出岁月痕迹的大氅,饶是狼崽这种小屁孩,也能看出材料并非什么上等皮毛,甚至说得上劣等,和他最近见到的苗王宫内的衣饰用度格格不入。

狼崽吸吸鼻子,眼前的大氅如同一块磁石一般,牢牢吸引着他。属于的爹亲的味道从那件叠得很好旧衣服里散发出来,虽然很淡且很远,但对现在伤心的崽子来说依然是个安慰,他拿湿漉漉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人,趁他不注意,偷偷把自己挪到了衣服上,再叼着一个角,小心地把自己裹了起来。

被爹亲的气息包裹着,他终于冷静了一点,探出脑袋,面前又降下一块香香软软的桂花糕,顺着手看过去,正对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蓝眼睛。

他心理斗争了一会儿,一边觉得眼前的人有自己爹亲的东西大概没那么糟糕,一边又觉得自己爹亲看起来不喜欢他肯定是坏人,眼看肚子又要叫了,连忙小心咬住一块,一边安慰自己吃一口没关系,一边又控制不住地一口接一口。

等他不小心舔到了拿着糕点的手指,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把一块糕点全吃完了。他立刻缩了回去,一边不自觉地舔着自己嘴边的糕点渣,一边警惕地看着对方。看到苍狼毫无嘲笑自己的意思,还又去收拾好了床上的糕点,挑了一块干净完整的糕点放到自己嘴边,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大口地消灭桂花糕。



等几块糕点下肚,狼崽已经摇着尾巴躺在刚刚警惕对象的怀里,一边听他讲爹亲的事,一边舒舒服服地吃甜点,还得到了去爹亲寝宫玩的许诺,一时得意忘形,开始应和着嗷嗷呜呜讲自己和爹亲的事情。

还没讲几句,狼崽突然住了嘴,痛苦地按住自己的嘴,呜呜呜地小声叫起来。

苍狼心一紧,立刻放下手里的糕点,焦急地询问他的情况,看他不回答,披上外衣扬声就要叫太医,却立刻被狼崽扑了过来,咬着他的手往下拖。

擦觉他似乎有话要说,苍越孤鸣勉强压下内心的焦躁,低头去看他,发现对方犹豫再三,才委委屈屈对着自己张开嘴巴。

苍狼一时没领会到他的意思,直到注意到对方小舌头不断顶着旁边的牙齿,才捏着他的嘴巴仔细看去。

只见狼崽一排白生生的牙齿中,有一颗牙中间赫然出现一个小黑点。

苍越孤鸣:“.......”

堂堂一匹狼,竟然长了蛀牙!



(十二)

睡前一个插曲,让苍越孤鸣被折腾了大半夜。

他虽非像千雪王叔那样精于医术,但过去也为了祖王叔的病翻了不少医书,对大大小小的病痛均了解一二。看狼崽被牙痛折磨得眼泪汪汪,又不让他召御医,只是呜咽着一个劲儿往他怀里拱,苍越孤鸣心疼得不得了,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回忆之前所见,轻轻按压他夹车、大迎、上关等几个穴位,还好药理相通,狼崽虽还未化形,但这个处理也起了些作用。

狼崽被按得舒服,呜咽声渐渐小了,乖乖把头搁在苍狼手上,抬头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

苍狼低头和他对视,想趁热打铁说些什么拉近距离,但又怕弄巧成拙,干脆只温柔地按揉着手下的穴位。

半个时辰之后,狼崽终于舒服了。

它从苍狼腿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抖了抖身上被压倒的毛,然后宛如被定身一般站住,凝视苍狼半晌。苍越孤鸣不明所以,就在快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时,突然感觉到腿上一沉,肩膀搭上了什么东西——狼崽凑了过来,一只爪子按在他的胸口,一只爪子搭在他肩膀,然后仰着头轻柔地舔了舔他的鼻子。

苍越孤鸣眼睁睁看着那双与自己相似眼睛忽然凑近,眸子如星光般熠熠生辉,闪烁着纯然的信任,鼻子上又湿又热的触感稍纵即逝,随即有团毛球咕噜咕噜从他膝盖上滚下去,滚进了一旁的小被子里,然后团成一团一动不动了。

苍狼不自觉地摸了摸狼崽舔过的地方,心中软得一塌糊涂。



第二日清晨,苍越孤鸣是被热醒的。

他掀开被子,发现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乖巧地蜷成一个球,眼睛紧紧闭着,梦中还时不时舔舔自己嘴唇。大概有冷风灌进来,狼崽迷迷糊糊抗议了两声,又往苍狼的方向挤了挤,和他贴得更紧了。

苍越孤鸣从未被一个弱小的生命如此亲近、信赖过,心中蓦然涌起一股柔情,尤其是这个小家伙还流着自己和那人共同的血脉,一瞬间,他似乎理解了为何明知溺爱的危害,世间仍有不少父母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孩子宠得无法无天。

他怜爱地点了点崽子的小鼻子,看着它猛地打了个小喷嚏,把头埋在了前腿下,抱怨般闭着眼睛咕噜了两声,又睡着了。

苍越孤鸣笑了起来,轻手轻脚地去上了早朝。



苗疆最近没有什么大事,或者说最大的事便是太子回归。

虽然苗疆没有中原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也不讲究门当户对的血统,但苍狼放出风声后也忍不住隐隐担心毛球不被苗疆承认,甚至做好了使用一些强硬手段的准备。哪知此前因自己不提立后与储君的,群臣正为此焦头烂额,毛球一朝空降,带着与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貌,又有了千雪王爷的默认,饶是自己的说辞有些漏洞,这个狼崽也很快被大部分人接受了。

苗王和群臣各自庆幸,皆大欢喜,朝堂的气氛登时轻松很多,效率也立竿见影翻了好几倍——苍越孤鸣下朝之时,刚好才到用餐时间。

他穿过回廊和花园,沐浴在晨光中,鸟鸣悠远,林木抽芽,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他已经派侍女将早饭送去木屋,并知会祖王叔稍稍等待,自己接上狼崽后就来一同用餐。



苍越孤鸣刚把大门推开一条缝,就有个小鼻子急切地探出来,抽动着嗅了两下,然后整只狼跟着灵巧地挤了出来。

毛球端端正正地坐在苍狼面前,浑身的毛被自己打理地一丝不苟,叼着一朵不知从哪个花瓶偷出来的花,挺着胸脯抬头看他。

苍狼莫名有些欣慰,揉揉它的小脑袋,俯身就要抱起它。

结果小崽子顿时后退好几步,讨好地冲他疯狂摇尾巴,而且还不是狼轻轻摆动的摇法,而是翘起来到处甩动。。

苍越孤鸣摸不着头脑,但看着它摇成一朵花的尾巴有些头疼,这个崽子怕是真的被他祖王叔养成狗了。他板着脸,:“不许摇尾巴。”

狼崽立刻乖乖停下,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下,把嘴里的花放到一边,用爪子踩住花茎,冲他张开嘴巴,眼巴巴看着他,发出呜呜的声音。

“……”苍越孤鸣顿时就懂了。

“我不会告诉祖王叔,但是你……不准摇尾巴!”

余光捕捉到狼崽的尾巴又有摇起来的趋势,苍狼立刻轻声呵斥了一句。

狼崽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听他命令的语气也不生气,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尾巴,发现连它自己都克制不住,连忙乖巧地自己踩住,转头对着苍狼讨好地呼气。

“……”苍狼头疼地揉揉脑袋,看着狼崽被踩住依然顽强抽动的尾巴叹了口气,“也不必这么……”

话音刚落,毛球立刻从善如流抬起后腿,尾巴失了桎梏,又疯狂摆动起来,扇起了地面一片细小的灰尘。

苍狼默然半晌,安慰自己没关系,未来还可以教。一边抱起他,又捡起一旁的花,往后花园走去。



自从竞日孤鸣住进木屋,苍狼就吩咐了侍从把周围统统整饬了一番,杂草除尽,又重新修整了外围,成果虽说不上富丽堂皇,也足以让人舒适地住下去了。

但这只是第一步,慢慢的,他会找到说服祖王叔搬回寢殿,一家人真正住在一起。

离木屋还有几步远,狼崽挣扎着要下来。

苍越孤鸣从善如流地放下它,就见它扭头认真地把自己刚刚躺乱的毛舔顺,颇有仪式感地叼起花,吧嗒吧嗒先丢开自己跑了上去。

苍狼跟了上去。

狼崽停在木屋门口,先是竖着耳朵停了一会儿,马上又不断站起来扑着门缝,一边挠门一边呜呜地低声嚎叫。

苍越孤鸣一惊,本来以为狼崽有独特的叫门办法,没想到也这么简单粗暴。他怕祖王叔还在休息,立刻上前一只手卡着前腿把他托起来,一只手捏住狼崽的嘴,小声道:“小声一点,爹亲可能在休息。”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

竞日孤鸣穿着前几日他送来的衣物,柔顺的黑发被编成几缕发辫,其间缀着几颗小块的玛瑙,都被他拢在脑后松松地系了起来,虽然并非完全是过去的装扮,但苍越孤鸣一时恍惚,仿佛过去那个言笑晏晏的祖王叔又站到了自己面前。

他愣神间,本来在他手上安静了一点的狼崽眼睛一亮,立刻挣扎着要往竞日孤鸣怀里扑,尾巴又情不自禁抡了起来,一下一下打在苍越孤鸣手腕上,愣是把对方手腕甩红了一片。苍越孤鸣被它的挣扎叫醒时,发现狼崽已经快从他手上掉下去了,急忙手忙脚乱想捞住它。

然后他感到前面的人影靠过来,有一股独属于他祖王叔的幽幽药香钻进了他的鼻子,心脏登时乱蹦起来,一边顾着狼崽,一边还要忍不住分心紧张。

有只手搭上了他的手腕,如瓷器一般温凉润滑,竞日孤鸣无奈道:“我来吧。”

说着从他手里接过了狼崽。 揉了揉它的头,夸几句对方塞到自己手心的花,把它哄得耳朵都高兴地贴着后脑勺了,才把他放下去。

毛球扯着他的外袍下摆,呜呜噫噫地嚎叫,时不时扭头冲着花园的方向叫两声,竞日孤鸣一边听一边挼他的头顶,沉吟半晌之后,才温柔道:“让父王先带你去好不好?爹亲过一会儿便来。”

他之后说了什么,苍越孤鸣已经注意不到了,他被一句“父王”轰一声炸得体无完肤,一瞬间,莺啼虫鸣,风声水声统统消失了,等他把自己从一阵眩晕中拔出来,竞日孤鸣已经和狼崽谈好了,指尖捻着那朵花站在他面前,眼神温和,唇角含笑。

见他看过来,竞日孤鸣叹了口气,把他之前和狼崽“搏斗”时弄乱的发丝顺到耳后,并顺手把那朵花插在了他的耳旁。无奈道:“哄完小毛球还要哄大毛球,草民真是劳碌命。”

苍越孤鸣脸瞬间红到了脖子。

他有心反驳,又不愿意打破祖王叔难得的亲近。

只好俯身去捞毛球,等脸上的热度散去一些了,才镇定一些道:“我、孤王已经处理好立太子之事了.......”

他想拿出自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处理好一切的证据,想向他的祖王叔展示当年的小苍狼不再是只会躲在他身后哭泣的孩子,他已经成长为了头狼、担得起一切风雨。但是他看着竞日孤鸣无所察觉的含笑的脸,却突然失去了这股冲动。

竞日孤鸣点点头,称赞道:“辛苦小苍狼了。”

“.......”苍越孤鸣闷声道:“那苍狼处理好一切,带毛球去花园了。”

毛球趴在他怀里,念念不舍看着竞日孤鸣,冲着他一通低嚎。苍越孤鸣安抚地拍拍它,转身时不经意往屋内扫了一眼,他的祖王叔刚好咳嗽一声,抬起的衣袖遮断了他的目光。



(十三)
后花园中春光正盛,枝桠吐绿,花蕾初放,间或有鸟雀振翅飞过,留下一两声清丽的鸟鸣。

苍越孤鸣带着毛球坐在水榭中,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桌上的茶也重新添过好几轮了。

狼崽刚开始还新鲜得到处跑,甚至时不时扑扑蝴蝶和小鸟,苍越孤鸣看它瞄准了远处的一只兔子,匍匐在草丛中,又把耳朵往后伏倒,借着摇曳的青草遮去自己的身形,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虽然行动还略显生疏,但也难得有了点狼的样子。

微风拂过,兔子长长的耳朵一抖,两个小崽子同时跳起来,一前一后展开了疯狂追逐。狼崽眼看就要追不上了,却突然调转方向,斜切过去截断了兔子的去路,兔子奔跑间刹不住车,直接撞了上去,两个幼崽顿时跌成一团,滚出去老远。

苍狼看着莫名欣慰,虽然扑一只御花园中不怕人的兔子没什么值得夸奖的,但至少也算狼性初显了。

狼崽和兔子玩够了,又摇头摆尾来找苍狼,它身后兔子刚得到自由就如箭一般窜走了,唯恐再被拦下来。

苍越孤鸣正让人布上早膳。之前被祖王叔说了两句好话就昏了头了,现在才后知后觉自己轻而易举就被哄走了,连门都没进得去,更别说原本打算的与祖王叔共餐了。他有些懊恼,狼崽倒是没想那么多,开心地吃了点东西又去跑去池边玩,对着池中的锦鲤低声嚎叫,跃跃欲试想再下去冒险一番。

但再怎么好玩也少了个人,随着狼崽冒险带回来的“宝贝”在苍狼腿上越堆越多,它的情绪也逐渐低落下来。

竞日孤鸣始终没来。

毛球放下最后那块漂亮的石头,蜷在苍越孤鸣腿上,耷拉着脑袋,浑身的毛都失去了光泽,之前兴奋劲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它闷不吭声,无论苍狼怎么逗也不肯开口,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眼珠却时不时轻轻颤动。

苍越孤鸣轻轻捋了捋他头上的毛。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人一狼同时精神一震,狼崽猛地抬起头,但还没回头又失落下去。

来人虽步履匆匆,但脚步轻巧,吐气均匀,明显是内力深厚,不是他们期待中那个人。

下一秒大嗓门在他们后面炸开了:“苍狼?”

千雪孤鸣转到他面前,奇道:“你们在这儿晒太阳?”

毛球埋下头一动不动。

苍越孤鸣碍于毛球不好起身,只坐着叫了一声“王叔”。

千雪浑不在意,点头算是应过了,听见苍狼问自己为何忽然来此,也只是顺口回答道:“我有事要和温仔商量,出来找......”

他注意力忽被那团毛球微微抖动的耳朵吸引,话没说完,忽然伸手将毛球拎起来,挑眉道:“睡不着干嘛还要装睡?”

苍越孤鸣暗暗叫糟,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狼崽睁开眼,认出眼前的人后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嗷一声就想和对方扭成一团。千雪灵活地避开狼崽乱挠的爪子,不断将它在两手之间抛换,饶是毛球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挨不着他一点皮肤。

苍越孤鸣:“......”

他能看出千雪王叔只是想逗逗小崽子,但毛球却是动了真火,若是势均力敌,这还能算一个增进感情的方式,但是两人经验和年龄差距的压制......正当他犹豫要不要出声制止时,被玩得头昏眼花的狼崽终于逮住一个机会,狠狠挠了他一下。

千雪手松了一点。

狼崽抓紧时机,奋力把自己从千雪手中拽出来,落地打好几个滚作为缓冲,然后翻身而起,稳稳站在几米远的地方警惕地看着他。

千雪看着手里被拽下的狼毛,瞬间对这个小崽子有了新的认识。

狼崽一边注意着他的动作,一边扭过身子舔了舔自己被拽掉毛的地方,又伏下身子,龇出牙齿,喉咙里滚出呜呜的警告声,以千雪为圆心慢慢地踱着步,随时准备抓住机会扑上去。

千雪饶有兴趣,一双蓝眸熠熠生辉。

苍越孤鸣顿觉不妙,他小时候撞见王叔悄悄撕掉定性书、从王府偷跑出去时,也是这种眼神。他急忙上前一步,刚出声阻止就被见他的王叔直接把笑藏刀抛到地上,下一秒,面前熟悉的人影极速变矮,四肢着地,毛发蔓延到全身,不过短短几秒,刚刚还站在面前的千雪孤鸣便被一只巨大的狼所取代。它身形高大,脖子、前胸和腹部大片的泛红,耀眼夺目,茂密的皮毛下结实的肌肉清晰可见,幽蓝的眼眸亮得出奇,是一头壮年的成狼。

千雪孤鸣似是太久没有现出狼形了,微微有些不适应,晃了晃脑袋,又往前踱了几步,喷出一口热气,低头凑近看着毛球。

毛球立刻被前面的大狼吓懵了,它只到千雪小腿,此刻竭力往后仰去,颤巍巍抬头看着眼前巨大的狼头,乌黑的毛紧贴着身体,脖子上的毛却炸了起来,耳朵也向后扭转,尾巴直直垂在腿间。

千雪对着他嚎了一声。

毛球被他吓得一激灵,蓝色的瞳孔中倒映着成狼巨大的身影,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恐惧,它四肢僵硬,却死死撑着自己不退一步,颤抖着吼了回去:“嗷、嗷——”

千雪流出一丝赞赏。

苍越孤鸣无奈,叹了口气,唤道:“千雪王叔,毛球他还......”

话音未落,大狼忽然低头舔了舔狼崽,舔得对方一个踉跄,又直接叼住狼崽脖子,毛球还在专心致志地威胁对方,先被舔又悬空,刚到嘴边的一声咆哮吓得变了调。发觉自己是被大狼叼起来,这种被敌人当成幼崽一样蔑视的感觉使它又急又气又羞又怕,忍不住在空中胡乱蹬腿挣扎起来。

苍狼心里一惊,加重了语气,直接想去拦住他:“千雪王叔!”

千雪已经直接叼着狼崽跑开了,跑跳间把狼崽甩得东倒西歪。没多久,狼崽稚嫩中透露愤怒的嚎叫也渐渐不闻了。

苍越孤鸣紧追几步,但大狼速度极快,苍狼倒是能想到他王叔带毛球去哪儿了——后花园深处有个地方围墙较矮,可以直接翻出去,他小时候千雪时不时就由此偷偷带他溜出去,千雪王叔每次都千叮万嘱不能告诉“那个人”,他点头答应,清楚记得他第一次回来时,祖王叔抱着他,一边叹气,一边轻柔地帮他整理乱糟糟的头发,说小王已经派人把那里拆低了好几寸,怎么还搞得如此狼狈,小千雪当真该罚。

等他登基之后,那一晚如同千百个相似的夜晚一样,他以为已经被自己抛弃,但孤鸣家只剩他伶仃一人,在一些失眠的深夜,那些碎裂的过去犹如亡命水,即使知道事后会使人痛苦百倍,但也会为了汲取到的那点温暖甘心饮鸩,他犹豫许久,终究也没修缮它。



(十四)
千雪把毛球带走之后,苍越孤鸣又独自在后花园呆了许久。

他担心毛球,但碍于身份不能轻离王宫,又担心祖王叔在千雪王叔他们回来之前找过来见不着人。踌躇许久之后,还是决定就在花园里等着,他心中忐忑,无意识摆弄狼崽之前寻来的宝贝。中途不断有守卫来报,在宫墙外、河流旁、官道上见到了千雪王叔,请示如何处理,苍越孤鸣下令一路放行,一边在心中勾出模糊的行迹图。

但没多久,两人的消息也止步于城郊的树林。

他从上午等到晌午,别说是竞日孤鸣或者千雪孤鸣,除却一两只飞鸟,他再也没能见到一个人影。

很快就有宫女来请示苗王拟在何处用膳。

苍越孤鸣犹豫了一下,终是没能抵挡住和祖王叔单独相处的诱惑,上次单独和对方用膳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他几乎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心情。



苍越孤鸣迈进小屋时,竞日孤鸣正在饮茶。

他微微闭着双眼,难得束了发,神态安详平和,几丝未被绾起的发丝垂落耳边,瘦削的身躯被包裹在厚重的大氅中,葱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茶杯,苍越孤鸣侧面看过去,一时分不清手指和玉杯谁更加白皙。

似北竞王又不似北竞王。

苍越孤鸣转身屏退侍女,又放轻脚步,但也晚了,竞日孤鸣睁开眼,闻声望来,眉梢眼角含着笑意,目光在他身后溜了一圈,露出了然的神情。

苍越孤鸣有些局促,突然就很后悔当时没有直接把千雪王叔拦下。

但他的祖王叔似乎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反而轻轻点了点桌面,温和道:“坐下吧。”

等苍越孤鸣坐在他对面,才发现自己面前还摆了一杯茶。

玉杯剔透,茶汤碧青透明,汤里立着几根小小的茶叶。

但是已经冷了。

两杯茶。有一股小小的希望腾地从他心里升起,苍越孤鸣暂时忘了被放鸽子的事,咳嗽一声,小心斟酌词句:“祖王叔......在等我用膳?”

竞日孤鸣叹了口气,美目流转,半真半假埋怨道:“小苍狼真是叫祖王叔好等。”

“!”苍越孤鸣立刻坐直了,先是磕磕巴巴道歉,又把千雪王叔和毛球的事从头到尾啰啰嗦嗦解释了一遍。

他的祖王叔一边含笑认真听着,一边又探身重新取了新杯子,斟满了热茶,换走了苍越孤鸣面前那杯冷茶。苍狼不想他为自己麻烦,连忙阻止,谁知入手便是温热细腻的肌肤,他一惊,条件反射般缩回手,匆忙间似乎还听见一声轻笑,反应过来时,只能眼睁睁看着祖王叔把冷茶取走了。

苍越孤鸣自悔刚才又露了怯,自己心中那个害羞软弱的苗太子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冒出头,他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就听见对面竞日孤鸣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无奈道:“小千雪当真该罚。”

苍越孤鸣才想起自己正在和祖王叔谈千雪王叔的事。

他费力地把自己思绪拉回来,试图回到刚刚的谈话之中。

“千雪王叔他......”

“小千雪直率耿介,若毛球能学到一点也是好事,”竞日孤鸣抿了口茶,“我是已死之人,王......乖苍狼是苗王,身份掣肘,有些事情还是要拜托小千雪。”

水渍沾湿了他的双唇,覆上了盈盈一层水光,苍越孤鸣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又移开了。

他喉咙有些发紧,无端想起了过去那个模糊不清的梦境,梦里那个人无力地仰着头,修长的脖颈弯出濒死的弧度,也是用这张嘴,发出断续隐忍的喘息,风光旖旎。

“……小苍狼?”

与梦境中相似的声音猝然插入,苍越孤鸣一愣,受惊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他承了撼天阙与竞日孤鸣的功体,同辈人中称得上是九界无匹,因为性格谦逊温和,待人有礼,也注意着甚少与人发生冲突,所以不觉得这种鹤立鸡群有什么影响,但现在猛然受惊,手下一时失了轻重,困扰立刻就出现了。

苍狼手中的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紧接着直接碎在了他手里。

还是竞日孤鸣最先反应过来,他来不及责备什么,立刻站起来,绕过桌子拉住了苍狼的手。

苍越孤鸣一个激灵,刚刚梦境里抓挠着自己肩背的湿热的指尖突然具象化,却带来与梦境截然不同的触感。温暖又干燥的指尖轻轻掰开自己的手,细心地将手心的碎片一块一块挑拣出来。他看不见自己手上的情况,只能感受到羽毛般轻柔的触碰,转瞬即逝却掩去了伤口的疼痛。苍狼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想缩回来还是想趁机再放纵一次。

竞日孤鸣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一点一点清理手心的碎片,长长的睫毛也垂下来,下半张脸几乎埋进了毛绒绒的领子里,他的表情如此熟悉,熟悉到苍狼几乎能勾画出他嘴角的抿起的角度。

察觉到苍狼在看自己,他睫毛抖了抖,很快又恢复了言笑晏晏的模样,轻轻打了打他的手腕:“小苍狼真是……学坏了。”

苍越孤鸣看着他叫人拿来药膏,一点一点小心替自己上药。

药膏初涂上去有点疼,苍狼却莫名觉得有些痒,痒得他忍不住往回缩了一点。

然后他的手腕上便又挨了一下。

竞日孤鸣故意板着脸道:“犯了错还要躲,该打。”

他特地避开了苍狼手心的伤口,手上还粘着乳白的药膏,这一下拍下去,在手腕处留了一些凉意,但紧接着痒意又从他触碰的地方席卷而来,一路痒进他的心底。

这股痒意促使他脱口而出:“苍狼真正该罚的地方并非在此。”

他放低了声音:“那个晚上......是苍狼情难自禁,冒犯了祖王叔。”

“......”

“苍狼从小钦慕祖王叔,过去是孺慕之情,后来成了蒹葭之思,苍狼自知此等心思大逆不道,无法示人,那日酒后失当,苍狼愿意领罚,但当日所言所行,皆发自肺腑,毫无.......”

竞日孤鸣没有说话,似是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侄孙手心的伤口上。苍狼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能感知到他的动作未停,轻柔地涂抹着药膏。

他不说,苍狼便不停下,门外侍女一开始便被他屏退了,侍卫巡视范围也不触小屋,这个地方仿佛脱离了整个苗王宫,也隔离了那些迫得他寝食难安的记忆,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理顺自己,来慢慢剖白自己的心意。

苍越孤鸣语句不断,和着窗外的鸟鸣,任凭自己心意汩汩流出,直到被打断的时候还遗憾未能把这些年的思慕和痛苦一一诉出。

竞日孤鸣叹了口气,悠悠地叫了他一声:“小苍狼啊——”

说着放下手中的药膏,揉了揉他头顶毛茸茸的发饰,满是无奈:“都是苗王了,怎么还和当年做太子时一样,口口声声要领罚,这才该罚。”

苍狼心下一松。也真像小时候一样,抬起头看着他,小声问道:“那祖王叔要罚苍狼吗?”

竞日孤鸣像是想起什么,点了点他鼻尖,眼角流出笑意:“就罚你今晚和毛球一起,取消甜品。”



(十五)

午膳菜品是苍越孤鸣亲自定的。

他登基之后主张一切从俭,吃穿用度无不减到最低,苗疆之主用膳,菜品也不过三四个,但这次午膳他犹豫了一下, 又让御膳房添了两个他记忆中祖王叔喜爱的菜肴。

等侍女端来午膳的时间里,他和祖王叔一人坐一边,竞日孤鸣不疾不徐地给他讲自己离开之后的经历,语气平淡,即便讲到发现自己不幸孕育子嗣,他也并未停顿,倒是苍越孤鸣心中一突,担忧之中带了点甜蜜的雀跃。

用膳时,他因手受了点伤,只能用左手舀着粥喝。其实疼也不是很疼,他做了这么多年苗王,也不至于至于这点小伤也忍不了,但是他偷偷瞅着祖王叔的神情,鬼迷心窍让侍女送来了汤匙。

汤匙小巧轻盈,洁白无瑕,的确方便又好用,但是偏偏夹不起来他特意为祖王叔准备的桂花翡翠珍珠小圆子。

他斗争了好几次。竞日孤鸣的目光却专注地落在餐盘之中,不分给旁人一丝注意,苍越孤鸣努力半晌,终于讪讪放弃,之前的冲动消退,一时也有些为自己的孩子气赧然,乖乖地缩回手认真吃东西。

他刚收拾好念头,就有一个晶莹的小圆子停在了他面前,凉凉的红糖水裹着雪白的小球儿,上面的点缀的几粒桂花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那人笑道:“苗王赫赫威仪,何必跟一个小小食物过不去。”

苍狼脸立刻红了,掩饰性地咳了好几声。

“苗王受伤不便,若是真的想吃......”香甜软糯的团子被举到他眼前,苍越孤鸣脑袋轰一声,在竞日孤鸣的注视之下,连耳垂也红了。

他想推脱,但嘴就像封住了一般无法张开。心跳的鼓噪声突然变大,一声又一声,大得他连祖王叔接下来说了什么都听不见。尔后,另一点小心思占了上风,他面红耳赤,抱着就吃一口的心思,之前的封住自己嘴的力量似乎忽然神秘消失了,他正要张开嘴——

竞日孤鸣突然放下手,飞快拉回距离。

苍越孤鸣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他懂了。

门撞在墙上一声巨响,千雪大大咧咧的声音也随之传来:“靠北哦!!小崽子跑这么快!刚刚不是快累死了吗......苍、苍苍苍狼?”

与千雪愣在当场不同,黑色的毛球直接咕噜咕噜滚了过来,地板上留下一串完整的小梅花。

毛球挟着泥土的湿气、草木的芬芳和满身的草屑摇着尾巴撞进了竞日孤鸣怀里,春天的气息强烈地从它每一根黝黑的毛尖散发出来,带着阳光的暖意和蓬勃的活力,这是竞日孤鸣所欠缺的,也是他希望毛球拥有的。

他揉了揉毛球暖融融的小脑袋。

毛球一晚上没见到爹亲,此刻久别重逢,难掩兴奋,在竞日孤鸣身上蹭了好几个泥印子。然后想转头给苍狼打招呼,转头看到爹亲手里的小丸子,立刻两眼放光,兴奋地凑上去“嗷呜”一口吞了。

还不忘舔舔爹亲的手表示感谢。

竞日孤鸣礼尚往来,怜爱地握着他的爪子晃了晃。

相比毛球纯然的快乐,千雪孤鸣的感情明显要复杂得多。

他下意识握紧了笑藏刀——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等他想起这点时立马放开,顺手掩饰地拍了拍衣袖,他想说什么,拳头捏紧了好几次,也只是丢下一句:“小崽子我给你们带回来了,走了。”

毛球在忙碌之间还抽空嗷了一声算是回应。

下一秒,它就被放到了另一个怀里,气息和昨晚的有些相似,只不过隔了几层厚厚的衣服窝着软和了许多。狼崽和那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面面相觑,一时连津津有味的咀嚼都慢了下来。

“嗷——”它刚要张嘴抗议,就被打断了。

“乖,父王陪你用膳。”竞日孤鸣匆忙安抚的揉了他的背,离开前甚至顺手拍了拍苗王的头顶,“乖孩子。”

苍狼:“?”

毛球更悲愤了,一头撞在苍狼的胸口,又接连挠了他好几下。

苍越孤鸣也梗了一口气,而且狼崽一爪子挠上来直接勾住了他头顶垂下的发饰,这下闹得更加不可开交。他心中郁结,还要安抚狼崽,一边偏着头小心取下它的小爪子,一边余光注意着祖王叔的去向,直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



千雪孤鸣原本走得不快,但听到身后虚浮的脚步声后立刻加快了速度,眼看脚步声渐渐远了,后面又断断续续飘来了两声咳嗽,两声虚弱的咳嗽听在千雪耳朵里不啻于惊雷,他条件反射就要停步,反应过来之后恼羞成怒,健步如飞几乎快要跑起来。

出后花园的拱门就在眼前,迈过去就是他居住的别院了,但是那几声咳嗽也越来越清晰,一声一声回响在耳边,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闷头跑了许久,还是突然刹住车,恨恨呸了一声,转头跑了回去。

刚刚才路过的流水小道石桌又倒叙闪过,路尽头的小池边站了一个身影,裹着大氅,熟悉到刺得他眼睛生疼。

这里离小屋并不远,看样子竞日孤鸣也没能追多久。是装的还是真的追不上,千雪孤鸣已经看不清了。

等近到能看清那人在微微喘气了,千雪孤鸣才放慢脚步,缓缓走到竞日孤鸣身边。

“你为什么要回来?”他看着对方的背影,无法控制心中纠结的膨胀的情感,索性硬声先发制人。

“......”竞日孤鸣叹气,那熟悉的幽幽的声音,刺激得千雪孤鸣汗毛倒竖,一声“靠北”脱口而出。也是奇怪,粗话说出口后,他心头一松,喉咙堵得慌的感觉也消失了,接下来的话源源不断地顺畅说开来了。

“你......你少来这一套,苍狼心思单纯可能被你唬住,我不一样,苗疆现在才安定下来,我皮糙肉厚也算了,苍狼小小年纪被你折腾这么一通,你还想来干嘛?”

他在竞日孤鸣身后来回走了几步:“我是他王叔,苗疆也有我的责任,奉劝你不管想干什么,都先掂量一下斤两。”

“千雪王叔当真明察秋毫。”

千雪被他故意的一声王叔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靠”了好几声都说不出一句话。

“这次回来起初也并非我本意,”竞日孤鸣终于不再逗他了,侧过身体看着在爆炸边缘徘徊的狼主,正色道,“但是苗疆无后,太子终归要回归王室。”

这的确,苗疆上下为子嗣问题已经愁翻了。千雪孤鸣抓抓脑袋,又要去抓刀柄:“太子回归的确是好事,但你、你是苗疆......又是苍、苍狼的......”

“我是苗疆叛逆,早已身亡,又是苍狼祖王叔,罔顾人伦不知羞耻,身份尴尬,传出去了只会被戳脊梁骨,成为皇室甚至苗疆的污点......”

“靠北啊!!谁敢这么说!”千雪孤鸣被他刺激到,直接“锵”一声笑藏刀出鞘,刀刃上的凛凛寒光昭示着自己的不可侵犯。尔后千雪孤鸣在竞日孤鸣的注视下反应过来,脸色倏而红了,嘟嘟囔囔用力把刀推了回去,用力之大,利刃和刀鞘摩擦的声音听得人心疼。

竞日孤鸣叹息般喊了一声:“小千雪啊......”

千雪孤鸣立刻跳脚了:“少这么叫我!我也不是给你说话!若不是为了苍狼.....对,看在苍狼的面上,你最好给我少露面,花花心思也收起来,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竞日孤鸣也不纠结,微微一笑:“你怎么盯着我,跟着我回山里盯着我吗?”

“你就算跑到......”千雪孤鸣才懒得听他说了什么,一心只有不能示弱,对方说了话自己就要反驳,说到一半咂摸出不对,猛地拉他:“你说什么?”

“我说,”竞日孤鸣口齿清晰,被迫转身对着他语气也不惊不忙,“小千雪跟着我回归乡野,苗疆要怎么办?”

千雪反应了一会儿,才放开了手,蔚蓝的眼睛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你要走?那那个弱鸡狼崽子怎么办?”

“小千雪不是很喜欢毛球吗?”

“谁......小崽子的确不错,你走了是很好,但是他一个幼崽被丢在这儿,还有苍狼他......”

“你也说了他还有苍狼,”竞日孤鸣没有被对方生气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吼声干扰到,继续说,“小千雪,我不再适合苗王宫了,无论是为了苗疆稳定,还是想要顺应我自己的私心,都不适合。”

千雪孤鸣沉默了一下,烦躁地踢开脚边一块小石子。石头咕噜咕噜滚了一圈,沾着一身草屑砸进了池塘。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问:“你听到了什么流言?”

“现在没有,并不代表将来也没有。纸妄图包火,只会引火烧身,小千雪不会不明白。”竞日孤鸣稍稍收敛了笑意。

“......”

“其实昨晚军师来访过了,”他看着千雪孤鸣皱成一团的眉,“今晨神蛊温皇也来过,小千雪,你不奇怪为什么你千避万避,偏偏会在后花园中碰到毛球吗?”

“他只是想让我欠他一个人情罢了。”

千雪孤鸣不说话,但表情明明白白预示着神蛊温皇将有大劫。

竞日孤鸣没有再说话,而是转头看着池塘,有只蜻蜓轻盈地立在了尖尖的芦叶上。

千雪握着笑藏刀的手几紧几松,终于还是先开口了,他嗓子涩得厉害,不得不咳嗽了一声:“你怎么......咳,那苍狼怎么办,他......”

他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不管是当年的苗王子,还是现在的苗王。

但他对上了竞日孤鸣的眼睛,剩下的话就忽然堵在了喉咙里。那双眼睛从没变过,温和、包容、带着笑意,如蜜一般黏稠醉人,却没人能看得出下面到底藏了什么杀机。

于是千雪孤鸣明白他一切都知道。

“你一点都没变。”

看到竞日孤鸣微微颔首,千雪孤鸣顿时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握着的手轻轻松开,半晌,他才恨恨道:“那你告诉我干什么?不怕我告诉苍狼?”

“你不会。”竞日孤鸣顿了一下,斟酌着词句,叹了口气,“我可能需要你帮助。”

“我没有说答应你。”

“你会答应我,”竞日孤鸣抬头看他,眼神倏忽透过他,看向苍茫的远山,“就算是为了苗疆。”



(十六)

竞日孤鸣与千雪孤鸣分手后也没有回去。

他慢慢走在后花园里,穿过枝桠掩映的小道,不远处就是几株桃花,灼灼盛开,这里风景极好,适合携一壶茶或酒,挑一个春风微醺的午后,慢慢享受。苍狼喜欢杂着草木芬芳的风,大可以在这边批他的折子,而毛球爱玩水,桃树下的汩汩的溪流怕会成为他的天堂,竞日孤鸣忽然想起小时候跌入山间小溪、又顽强地叼着条鱼浑身湿透地爬出来的小毛团,眼神不觉柔和下来。

他踏遍了后花园每一寸土地,他以为会刻骨铭心的记忆已经淡了,又淡了,宛如陈旧斑驳的壁画被覆上了截然相反崭新、鲜活的颜色,他看着四处肆意舒展的绿和红,只觉得这里毛球会很喜欢,那边也很适合苗王和太子。

最后他迈出花园的时候,正好路过那棵安静陪伴着苗王长大、刻满了一条条刻痕的桂花树,他没注意,只是在想:多好的地方啊。



苍越孤鸣已经和毛球和解了。

他正在趁自己祖王叔不在,偷偷参观这个小房子。

毛球犹如他的向导,时而被他抱在怀里,时而吧嗒吧嗒跑在前边指路,骄傲地给他介绍自己的私藏。

苍狼演技拙劣,但哄个不懂事的小崽子还是绰绰有余,时不时捧场地惊叹一声、鼓个掌,哄得毛球飘飘欲仙,一边不知不觉骄傲地把毛蓬得大了一圈,一边竹筒倒豆子把所有事情抖了个干干净净。

他在前边骄傲地嘚啵嘚啵,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事儿抖个底朝天,却次次避开自己父王最想知道的那一部分。

苍狼跟着他转了三圈,把他家门口勇护爹亲智斗松鼠的事听了四遍,终于下决心挑明了问时,门口突然传来熟悉的一声咳嗽。

黑漆漆的小狼崽耳朵敏锐地一抖,瞬间忘了自己正在和苍狼忆往昔峥嵘岁月,丢下对方就滚了出去,刚好扑在竞日孤鸣脚下,一边用爪子勾住他的皮靴,一边呜呜呜地抬头撒娇。

苍狼心情宛若背后议论别人结果不幸被当事人抓包,一时间有些窘迫,跟着咳嗽一声。

竞日孤鸣难得没有抱起狼崽,只是弯腰挠挠它的头,几缕发丝从他肩头滑落,发梢垂在空中轻轻晃动,晃得苍狼头晕目眩,眨了眨眼睛,之前潜伏在心里的担忧和不满又悄悄探出了头,他冲口而出:“祖王叔和王叔说了些什么吗?”

竞日孤鸣闻言抬头看了苍狼一眼,苍狼努力装出一副自然的样子,两个人对视半晌,苍狼蓝色瞳孔颤动了一下,情不自禁想挪开目光,又强迫自己直直看回去,这副样子,让竞日孤鸣免不了想起脚下的小崽子犯错的样子。

他倒也不是生气,只是苍狼的语气着实令他有些意外。过去的苗太子也常常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或担心或好奇地追问“祖王叔和父王/王叔聊了什么?”自己随意敷衍两句,他也不纠缠,只是会带着少年人的担忧,反复叮嘱,祖王叔要是累了,苍狼去和父王讲,祖王叔千万不要太操劳啊。

以前的话语是纯然的担忧,但是刚刚那句话,他偏偏听出了一点不满,或许苍狼自己没有感觉,但他的表情和语气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狼的命令和压迫,幼狼长成成狼,终于也有了点成狼的气势,这是他过去面对颢穹孤鸣时最常感觉到的,也是他所厌倦和憎恶的。

但奇怪的是,这气势放在苍狼身上,他偏偏只觉得有趣。

于是他笑了一下,三言两句避开了话题。





当晚,他又三言两语把狼崽塞给了苍越孤鸣,毛球想要抗议,被苍狼捏着嘴带走了。

结果不知道他们晚上达成了什么协议,第二天天刚亮,毛球就独自在蒙蒙的晨雾中挠开了小屋的门,浑身被雾气浸透得湿漉漉的,可能是抄了花园的近路一路钻过来的,浑身挂着细小的树枝和草叶,肚子和腿上溅了不少泥点。竞日孤鸣也没太惊讶,把骄傲的狼崽搂进了自己怀里,替他擦干湿润的毛发,没一会儿,他还在轻轻梳理狼崽毛发中夹杂的草屑,怀里乖乖的狼崽就像听到什么一样,突然从他膝头跳下,吧嗒吧嗒跑去抓开了门。

门外赫然是当朝苗王。

竞日孤鸣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他也做过苗王,这个时间,估计对方是一下早朝就匆匆赶来了。

苗王倒是颇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气势,站在小屋门口就像是站在自己寝殿前,他看着竞日孤鸣笑了笑,道了一句“打扰祖王叔了”,光听内容是满含歉意,但语气和行动却是毫不客气,不待竞日孤鸣回答就迈了进来。

竞日孤鸣看着他进门,才抱起狼崽——姿势倒是比之前熟练了很多,叹了口气,无奈道:“小苍狼总往这里跑,怎么瞒得住?”

苍越孤鸣把狼崽放回他怀里,硬声道:“瞒不住便不瞒了。”

他顿了一下,又反问道:“祖王叔这么问,莫不是觉得苍狼护你不能?”

竞日孤鸣哭笑不得,今日的苗王似乎浑身长满了刺,刚好毛球拼命往他手下拱,想让爹亲的手把手放到自己头上,他便顺势低头挠了挠狼崽头顶,才接着道:“小苍狼这么说,莫不是不相信祖王叔会信任苍兔?”

“苍狼相信祖王叔会信任苍狼,但他希望祖王叔也能信任苗王苍越孤鸣。”

或许是今日朝堂上和群臣的辩驳影响到了自己,苍越孤鸣反应极快,言语之间夹着细小尖锐的锋芒,他胸腔里的心脏突然怦怦地加快了跳动,他看着竞日孤鸣,等着对方的反驳或者斥责。

但竞日孤鸣偏偏没有被激怒,他似乎对早朝时发生的事已有预料,只是笑了笑:“小苍狼想证明自己,这里有更快的途径。”

“太子今日需要沐浴,还请苗王屈尊备些热水。”

怀里的狼崽甩甩尾巴,配合地张嘴“嗷”了一声。



话是这么说,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苍狼若真以苗王之尊去烧水了,恐怕第二天小屋就能被群臣群情激愤的折子给淹了,所以他也只是让侍女送了桶热水,然后亲自把水搬进了屋子里。

毛球爱水,洗澡的时候无比配合,坐在水齐腿深的木盆里,抹皂角的时候也乖乖昂着头,眯着眼睛让他把自己抹成一只白头狼。苍越孤鸣分出一点精力,暗暗观察了一会儿,很快也学着祖王叔的样子轻轻给他梳理身上的毛发,动作笨拙却认真轻柔,引得竞日孤鸣在间隙看了他好几次。

或许是祖王叔眼神中的赞许太过明星,或是他对祖王叔的目光一向敏感,苍越孤鸣便是心有所思也感觉到了什么,一抬头便陷进了那甜蜜浓稠的桂花蜜中,竞日孤鸣也不避开,反而笑意吟吟地主动挑起话题:“小苍狼记起来了吗?小时候你跟着千雪出去学捕猎,直接掉进了山间猎户捕野猪的大坑,起来之后……”

苍越孤鸣正在挠毛球下巴的手一僵,大窘,立刻把自己从早上的情绪中拔了出来,脸上飞快刷上了一层绯红:“祖王叔!不要说这个……”

竞日孤鸣竟然真的停了下来,但他还没松口气,就听见那边幽幽叹了口气,又重新提了另一件往事:“遵苗王之命,那苗王还记得有天刚下过雨,你在后花园追着蝴蝶,一不小心扑进了泥坑,侍卫赶着把你从泥里拔出来……”

“祖王叔!!”

竞日孤鸣笑意越来越深,丝毫没有被他打断:“……你当时只有脑袋还是干净的,直接成了泥狼,怕被……”他顿了一下,眼底的笑意倏忽散去一点,又很快接上了,“怕被颢穷惩罚,吓得往我寝宫跑……”

他不说话了,低头给懵懂的毛球头上浇水,白皙的手指浸在水里,更加晃眼。

苍狼也没说话了,他本来还想开口阻止的,但竞日孤鸣突然提到的名字就像一块冰,迅速冷却了原本还算温馨轻松的气氛,他想到早上的质疑,心微微沉了一点,耳上的热突然褪去,刚熟练的动作也僵硬起来。

他几乎能在冻结的空气里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毛球也感觉到了不对,它刚刚眯着眼睛放心地打了个盹,现在睁开眼睛,就被压抑的气氛挤压得无法呼吸,它眨眨眼,扭头去舔爹亲的手,得到了一个安慰的抚摸。

竞日孤鸣叹了一口气:“有人要求处置死而复生的苗疆叛逆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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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16 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狼崽不懂苗疆那些年的波谲云诡,也听不懂两个人到底说了一些什么,他的爹亲语气平和,表情也没什么波澜,在触碰到毛球不安地撩起眼皮偷看的目光时,还安抚地笑了笑。但是另一个人,在毛球和他这些天的接触中,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压迫,沉沉的压力如山般倾来,毛球脖子上的毛瞬间炸起,但在过大的差距面前,只能恐惧地往后缩,直到抵上了盆壁。

两个人同时发现了不对。

苍狼愣了一下,立刻收敛起自己无意识外泄的压迫力,又恢复成毛球熟悉的温和无害的模样。竞日孤鸣则直接抱起湿漉漉的狼崽,搂到怀里,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

毛球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了水面,拼命抓住喘息的机会,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边喘出急促的“呵呵”声,一边艰难地从喉咙里滚出低声威胁,对伸过来的手龇出了尖尖的牙。

苍越孤鸣动作一顿。

竞日孤鸣用宽大的袖子阻断了两人的视线交流,狼崽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从一开始的威胁的嘶鸣转成了委屈的呜咽,若有似无地回荡在殿内。

苍狼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想提醒竞日孤鸣狼崽浑身都是湿的,小心受凉,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干巴巴叫了一声祖王叔。

竞日孤鸣摇了摇头,示意苍狼先回去。

对方站了一会儿,明显想说什么,但还是泄了气,转身出门了。



毛球到底还是个小孩儿,虽然刚刚被吓得差点吱哇儿乱叫,但被爹亲抱怀里哄了一会儿就全然忘了,又开心地在小屋内乱窜,咬着爹亲外袍撒娇,甚至吵着要出去玩了。

竞日孤鸣摸了摸他柔软的毛,轻轻按了一下他湿漉漉的鼻尖。

狼崽立刻打了个喷嚏,摇头晃脑甩掉了竞日孤鸣的手,又马上凑回去,讨好地顶爹亲的手心,全然是幼犬撒娇的情态。

竞日孤鸣若有所思,虽垂眸看着毛球,目光的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毛球玩闹了一会儿,发现爹亲注意力明显不在自己身上,立刻不满地叼住竞日孤鸣的手,轻轻咬了一下。

神游的人被拉回了神志,竞日孤鸣歉意地笑了笑,挠了挠狼崽的耳朵根:“毛球喜欢小苍狼吗?”

毛球呜呜地应了两声。

竞日孤鸣笑了起来:“那把你送给他好不好?”

狼崽耳朵一抖,“嗷”一声扭头含住了头边细长的手指,一边眯起眼睛呜呜呜地威胁,一边轻轻用牙齿磨着竞日孤鸣的手,架势倒是挺像那么一回事的,但他爹亲反而觉得有趣,轻轻捏着他白生生的小牙齿晃了晃,余光忽然瞄了什么东西。

毛球心里打了个突,心里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立刻要把他的手指吐出去。

但竞日孤鸣动作更快,直接掐着他的下颚,逼迫他维持着张开嘴的姿势,另一只手牢牢顶着他的小下巴,把他的头托了起来。

毛球疯狂挣扎往后退去,狼崽虽小,但到底是个猛兽,加上竞日孤鸣久病体虚,一时差点让他挣脱出去。小崽子眼睛一亮,自以为逃跑有望,挣扎得越发用力,忽然听见自己爹亲小小地“嘶”了一声,仿佛被狼牙划到了一般,心里一惊,立刻僵住不敢动了,只拿蓝汪汪的大眼睛眼巴巴瞅着爹亲。

竞日孤鸣满意地松开手,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夸奖道:“真乖。”

狼崽不敢轻举妄动,乖乖张着嘴给他看,甚至听话地在爹亲捏捏自己下巴的时候,把嘴张得更开了一些。

竞日孤鸣没了阻挠,仔细地检查他的牙齿,在看到最里面的牙齿中又多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时,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毛球敏锐地捕捉到了,立刻羞愧得颤颤巍巍呜了两声。

但他的爹亲却没有责备他,只是放开了手。

毛球立刻合上快要张麻了的嘴,舌头轻轻顶了顶自己的虫牙,晃晃脑袋,心虚地去瞟竞日孤鸣。

竞日孤鸣看着他,眼中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神情带上了些忧虑,他看着狼崽卖乖,半晌,才叹息道:“如此溺爱,以后该怎么办啊。”

毛球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直接钻进了他的怀里。



苍越孤鸣离开小屋之后便一直待在书房里。

他手边一摞折子,是已经被处理过的,面前有一本摊开的奏章,末尾签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领头几个正是现今朝中重臣,仔细看过去,朝堂上有名有姓的人几乎全在上面了。

苍越孤鸣不说话,一旁站着的御兵韬也不说话,脸上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让他看上去几乎和铁一样冰冷沉默,有时连苍越孤鸣都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屋子里没有别人,连屋外的人也被御兵韬来的时候遣退了。

气氛越来越沉闷,苍越孤鸣反复翻看,折子上面几个字眼刺得苍越孤鸣眼睛生疼,他索性直接合上,等着御兵韬开口,但对方偏偏比他还沉得住气,眼观鼻鼻观口,跟着他一言不发。

他终于忍不住了,霍然起身,烦躁地推开窗户,窗外正是水池,扑面而来的水汽让他清醒了一些,突然涌入的新鲜空气也让房间里的停滞的空气稍稍松快了一点。

“军师?”

“臣在。”

他又沉默了。

窗外有一尾鱼打了个浪花,溅出一声轻微的“扑通”声。苍越孤鸣注视着水面渐渐归于平静,心中无端想起了那支滴着露珠的荷花:不知道那个小崽子把毛擦干了没?但心里那只黑色的、天真的幼崽后面似乎还有一个他更熟悉的影子,但他不敢去想、也不敢深究,只能把思绪围绕着狼崽,翻来覆去地思考着,似乎这样就能借着这个小小的身影,去轻轻触碰到自己真正思念的人。

身后的御兵韬在说话:“......既然王上心中已有决议,也不容人动摇,何必找臣来呢?”

“军师也认为孤王做错了?”

“王是不会错的。”

苗王笑了两声。

御兵韬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但是臣还是要提醒王上,若要留北竞王在宫中,王上就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孤王知道。”

“过几日是太子册封大典,劳请军师多注意一些。”

他转过身,看着御兵韬。

几年积累下来的君臣默契,无需他多说,御兵韬郑重地应了一声。

“墨刀卫这几日随时待命,若有紧急情况,军师也可指挥,其他的......我会单独委托千雪王叔。”

千雪王爷?御兵韬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出门之前,似乎听见当朝苗王自言自语道:“王也会错的。”



(十八)

就算毛球百般抵抗,竞日孤鸣依旧坚持每晚把他送去苗王寝殿,苍越孤鸣总觉得不对劲,但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之后,他的事务逐渐多了起来,朝堂上吵吵嚷嚷,再加上册封大典迫近,幸而有御兵韬相助,他才有一隙喘息之机。

两个人犹如避嫌一般,竟是好几日不曾见面,苍越孤鸣每日从狼崽那里旁敲侧击,也能拼凑出他祖王叔一天的行程,故而也能忍耐。

千雪王叔倒是常来,他对狼崽的喜爱越发显露无疑,甚至亲自去翻太医院那堆故纸堆,发誓要早日帮太子化出人形,各种药方源源不断从他那里输出,毛球因此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被按着灌药时发出的哀嚎声震天响,把千雪手上挠出了纵横交错、重重叠叠的伤疤。

坚持赖在苗王宫看热闹的神蛊温皇对此啧啧称奇,摇着羽扇感叹千雪真是栽这一脉身上了。

千雪孤鸣忙得不行,每天在太医院和苍狼寝殿之间奔波,懒得理他说的话,只能抽空警告他一声,管好自己,看好自己王叔。然后把他“自己的事自己解决”的抗议抛在身后,匆匆赶去灌他侄孙下一碗药了。





册封大典来的很快。

苍越孤鸣提前布置好了一切,为防止意外,甚至事事亲自经手,又托千雪王叔告知了竞日孤鸣——他心底里希望祖王叔能够提出来参与大典或者一起参与大典的布置,但千雪回来的时候除了脸色有些怪异,什么话也没有带来。而毛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在大殿上跟着人走来走去,做一些他看来怪异又无聊的动作,但他爹亲在他临走前亲亲他,再柔声鼓励几句,他就飘飘然跟着去了,一去就被折腾了半天,现下困得不停地打哈欠,缩在床上昏昏欲睡。

待苍越孤鸣几次核查过无误、终于略略放心后,狼崽已经在床上小小地打呼了。

他还是不放心,心绪浮动,总也静不下来,沉沉的夜幕已经完全拉下了,然而他毫无睡意,甚至更加清醒,苗疆的星空一向又高又远,透过小小的那方窗户,远方起伏的山脊和缀满星星的夜空拼贴在一起,框成了他久远记忆中窝在竞日孤鸣怀里常常看到的风景。

有虫鸣从外面透进来。

苍越孤鸣看了一会儿书,发现自己仍旧无法静心,索性扔了书,打算去后花园走走。

然而他刚替毛球整理好被子,取上大氅,就捕捉到不远处风送来的若有似无的脚步声,虚浮、平静,与他过去记忆中的相比十分陌生,但又有些熟悉。

苍越孤鸣一僵,抓着大氅的手收紧,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有人在敲门,轻轻的,一下又一下。

苍越孤鸣深吸一口气,脑海里电光石火闪过几个念头,只顿了一下,敲门声又起,他只好抓着大氅匆匆走去开门:“祖、祖王叔......”

他喉咙发紧,声音卡了一下,让他不得不用力咳了几下,才顺畅地喊了出来。

门外的竞日孤鸣披着外袍,目光在苍越孤鸣手上抓着的大氅上停留了一秒:“深夜来访,请苗王恕罪。”

苍越孤鸣引他进来,路过衣架时,悄悄把手上的大氅搭了上去。

竞日孤鸣站在桌边,苍越孤鸣不坐,他也不坐下去,看苍越孤鸣要去吩咐侍女带来热水,才出声阻拦。

他说的的确有道理,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竞日孤鸣避开了所有人来,不宜节外生枝。苍越孤鸣不再坚持,两个人一时没有什么话说,又陷入沉默。

竞日孤鸣回头扫了一眼床上微微起伏的鼓起的一团,苍越孤鸣注意到了:“祖王叔想和毛球说说话?”

竞日孤鸣摇摇头,随着他的动作,发间的珠玉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的目光转回苍越孤鸣身上:“我来看看你。”

他的目光犹如水一般包裹着苍越孤鸣,让他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背。

他的祖王叔察觉到了,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明天的大典小苍狼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苍越孤鸣把这当成了对自己的关心,又有心想要劝祖王叔去观礼,索性挑了几个重要流程讲了一遍。他的祖王叔听得很认真,不时还会提几个问题,看上去对此颇有兴趣。

但随着竞日孤鸣的询问,他却讲得渐渐慢了下来,心中升腾起一丝疑惑。

“祖王叔。”他忽然停了下来,但对上竞日孤鸣询问的视线,他又笑了一下,温柔道:“没什么,祖王叔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毛球还无知无觉轻轻打着呼噜,苍越孤鸣的心却一路往下沉去。



第二日的大典举行得极早。

竞日孤鸣起来时,大典的第一声钟声还没敲响。

他来得匆忙,除了狼崽什么都没带,走时留下了狼崽,也走得也轻松。

幸好。

他想着,心情平静,仔仔细细对着镜子易容,一段时间不见,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原本的面容,看着自己逐渐熟悉的脸被另一张陌生的面孔一点一点覆盖,他忽然又体会到了第一次易容时的心情。

新的面容来自苗王宫里的一个小厮,是御兵韬的手下,这次刚好轮到他出宫省亲,两人合计之下,便暂时借用了他的身份。

门外忽然传来响动。

紧接着是一声细小的刨门声,响了两三声,门外又归于平静。

竞日孤鸣没有出声。

几秒之后,或许是察觉到门内没有动静,现任苗王的无奈的声音传来:“爹亲还没醒,我们先去礼殿,等下再来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狼崽稚嫩的呜呜声,含着一些委屈。

苍越孤鸣笑了起来,哄道:“爹亲现在需要休息,不是不喜欢毛球了,等礼成之后,爹亲看到毛球成为太子,一定更喜欢的。”

狼崽不再出声,反而传来了布料的摩擦声。

竞日孤鸣对它何其熟悉,毛球害羞时喜欢往人衣服里拱,喜欢拿东西盖住自己,估计这个时候苍狼的衣服已经被拱得皱巴巴的了,可能还沾了一身的狼毛。

竞日孤鸣看着镜中那张陌生的面孔上出现了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

他听着两只狼的声音逐渐远去,整个小屋又恢复寂静,今天格外安静,似乎连风都停止了,直到远处有苍茫的钟声“咚——”一声响起,震起了无数的飞鸟。

大典开始了。

竞日孤鸣上一次参加典礼还是苍狼被立为太子时,苍狼不受宠,典礼头一天晚上,还是他搂着小狼哄了一晚上,第二日清晨。又提前把他抱到了殿外,看着颤颤巍巍的小狼向主殿迈出了第一步,背脊的毛紧贴着身体,尾巴不自然地翘起,浑身上下都透露出紧张和不适应。

他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的心情了,是欣慰还是担忧,或是遗憾自己复仇路上又要多一抹滚烫的鲜血,记忆犹如海滩上的细沙,海水一冲,便变得面目全非了。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一切即将了结。



钟声后不到半个时辰,他的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竞日孤鸣立刻起身开门。

门外是易容过的御兵韬的亲卫,为他们传过几次口信。两人互相交换了密信,确认是本人后,亲卫立即后退一步,躬身请他上马车,随即翻上前座,扮成了马夫。

马车是最普通的那种,灰扑扑的一点也不起眼,里面陈设简单,坐凳上只粗糙地裹了一层布,四周被也粗布遮得严严实实,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到。

竞日孤鸣听着马车辚辚辘辘驶过小道,他对苗王宫太熟悉了,甚至能判断出马车正穿过后花园,路过石桥,最终车身一震,停了下来。

到宫门了。

风中隐约传来侍卫和车夫的交谈声,竞日孤鸣凝神细听,但终究因为功力低微,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词语,几分钟之后,几个人脚步声逐渐远去。

当几人的声音最终消失,竞日孤鸣心中的突然冒出一点不安,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安逐渐扩大,四周静悄悄的,风声鸟鸣声似乎都不见了。

这是北门,门外不远应当有一条热闹的街道,喧哗声连宫门内都能听到一点,当初他选择北门,也是看中了这一点,一脱出宫门就能如水滴入海一般不见踪影。但是现在这里也静得令人不安的。

突然,第三声钟声突兀响起。

竞日孤鸣绷紧了神经,有人在靠近马车,一只手掀起马车车帘,有熟悉的声音轻声唤他。

“祖王叔。”



(十九)

声音如炸雷,心念电转间,竞日孤鸣已经明白了始末,他心如古井,只是叹了口气,合上了眼睛。

若不是此时,他或许还会真心实意夸赞一句小苍狼这招暗渡陈仓用得颇为精妙,但在此时……

外面的声音又唤了一句“祖王叔。”

竞日孤鸣默不做声。

脚步声又近了,有光进来。苗王礼貌地撩起门帘,刚好掀起三指宽的缝隙,能看到一点衣衫确保有人在内,又显得十分耐心。

他又叫了一声:“祖王叔。”

竟是想迫使里面的人主动出去。

竞日孤鸣喉咙干涩,初春的鲜活的空气顺着缝隙涌进来,扑在脸上,只让他觉得有些冷。他睁开眼,疲惫道:“你何必追来。”

外面顿了一下。

“孤是苗王,有人企图私自离宫,孤王怎能不来。”

他轻声道:“何必遮掩。”

帘外声音并不尴尬,反倒是忽而含上了一丝笑意,在外面的莺声燕语中却显出微薄的冷意:“祖王叔不出来,是在责怪千雪王叔和军师?他们是孤亲信大臣,自当为孤和苗疆着想。”

“千雪没有。”

苍越孤鸣不置可否:“那祖王叔是在怪苍狼?”

“你的确不应追来。”

“应不应当孤王都已在这里,”他说着,把门帘又拉开了一些,“祖王叔,请。”

更多的光和更多的空气挤了进来,但竞日孤鸣没有动,苍越孤鸣也颇为耐心地等待,两人僵持着,直到第四声钟声响起,昭示着殿内的的大典已经行进过半。

竞日孤鸣终于动了,他行动迟缓,探身捉住了门帘——同时苍越孤鸣进退有度,收回了手。

门帘是普通的麻布,握在手里十分粗糙,让他想起了苍狼第一次找上门时的那个雨夜,手指情不自禁地紧了一瞬,他第一次生出了些许后悔,不知是为当初相认,还是这次仓促的出逃。

上次的后悔,他倾尽全力也未能挽回,这次面对同一个人,他手中更无一丝补救的筹码。

竞日孤鸣掀开门帘,外面阳光和煦,好一派春光。他闭了下眼,接着才看到近处有人站着,衣冠严整,赫赫威仪,那双湛蓝的眼睛盯着自己,看不出什么情绪。

四周静悄悄的。

苍越孤鸣沉默了一会儿,才上前去扶他。竞日孤鸣伸手挡了一下,却没有挡住,对方不容置疑地牵住了他——而且似乎被他阻挡动作激怒,停顿之后虽未说话,动作幅度更大了,强硬地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或许是情绪本就低落,竞日孤鸣难得有一瞬间的情绪波动,对苍狼不知场合的恼怒和被人窥伺的担忧交织出现,但僵硬了一会儿,也无声软了下来。

他一向善于审时度势,察觉到对方不容置疑的强硬之后,索性放弃了抵抗,权把自己当个哑巴。

只是稍微抬眼就对上了刺目的日光,逼得他闭上双目。

一条绸缎很快落在了他的眼上,遮住了整片阳光。

抱着他的人在说话,沉沉的声音随着胸腔的震动传了过来:“劳烦祖王叔屈就一下了。”



苍越孤鸣走得很稳,一路上也没遇见本应巡逻的侍卫。

他感觉到对方走过了后花园的石子路,又穿过了屋外那片小桃林——零星的花香路标一般提醒着他现在的位置。但随着苍狼又拐过好几个弯,竞日孤鸣心也沉了下去,这不是回木屋的路。

他安静地靠着苍越孤鸣,耳畔是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他逐渐放弃了辨认自己的位置,放空思绪,摒弃了外界的一切干扰,飘飘荡荡,忽然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衰弱缓慢,似乎下一秒就会停止跳动。

苍狼的确不应当来。

这句话卡在他喉咙,但想着自己侄孙刚才的神情,却又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他用力咽下这句话,梗得自己呼吸困难。

再次拐过一个弯时,竞日孤鸣突然主动出声:“你不去大典,他会很失望。”

话音刚落,他便感到苍越孤鸣的脚步一顿,抱着自己的手微微抓紧,很快又恢复如常。

竞日孤鸣很困倦似的,苍越孤鸣低头看到柔软的绸缎下,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御兵韬的建议的确是最好的对策。”

苍越孤鸣没出声。

竞日孤鸣久未得到回答,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咳得苍白的脸颊染上了几丝红晕,咳得苍越孤鸣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开口责问:“你又没服药?”

声音冷硬,掩藏不住冲着他来的恼怒,竞日孤鸣第一次听到他这种口气说这句话,先是一愣,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意又很快隐去了,他也听到了愤怒下面的忧虑和慌张,一下一下扣打着他那颗无力跳动的心脏,让他口中突然泛起了一丝苦涩。

于是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该来。”

“是。”似乎被这句话扰烦了,苍越孤鸣出乎意料有了回应,声音不复过去温和,“但是我来了。”

“祖王叔曾教过孤王,值与不值,皆在己心。”

他当然记得。

但是有些事偏偏不值得。

他微微偏头,把自己埋进一片绒毛里,苍狼衣领上的白毛骚着他的脸颊,让他想起对方还未化形时那一身软软的毛。

竞日孤鸣的思绪渐渐下沉,苍越孤鸣转了几个弯他也懒得去记了——兔子尚会布迷魂阵,更何况现在的狼。风带着寒意,但是青年人的体温透过衣服渡了过来,睡意攫取了他整个心神。

他挣扎着把自己从睡意中拔出来,咳嗽两声,依照他对自己小侄孙的了解,现在他便是有滔天的怒意,也不会对自己发泄出来,故而更为肆无忌惮。

“现在留下,也总有一天会离开。”

对方对他近乎挑衅的暗示无动于衷,简略但坚持道:“不会是现在。”

竞日孤鸣看不见对方表情,只有朦朦胧胧的光透过布料。他沉默了一会儿,咳笑一声,另起话题, 感叹道:“装病数十年,没想到最后竟真受困于此。”

“……”

他眼睛上遮着一条绸缎,但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唯一便是把他皮肤衬得白得令人心惊。

“苍越孤鸣。”他轻声说道,声音温柔,带着困意,恍惚回到了当年一切还未撕破的时间,“有你为王是苗疆之幸。”

他过去一门心思将苍狼养成纯良无害的模样,后来则时常想这到底是坏是好,现在他终于后知后觉感有了定论。

竞日孤鸣轻轻将手心贴到苍越孤鸣胸口,有力的心跳从掌心一路传到他的心里,那里曾有一颗星星。

困倦拉扯着他向下坠去,他终于合上了眼睛。



(二十)
几日之后,苗王宫悄然变了天。

前朝余孽竞日孤鸣命悬一线的消息长了翅膀般飞遍了宫闱内外,当朝苗王不计前嫌,念旧日之情,将竞日孤鸣接入宫中,又急召御医诊疗,当真宅心仁厚。

但私底下,之前便悄悄滋生的某种说法随之浮上水面——传言竞日孤鸣与当朝太子关系匪浅,更是在整件事里牵涉颇深,但至于他为何在宫里以及和太子是何关系,便众说纷纭了。

群臣急于打探情况,但苍越孤鸣偏偏不给他们机会,苗王已经几日未上朝了,重要奏章都是经千雪王爷之手递入寝宫,第二日再送出,若不是手中折子的的确确是苗王御笔、千雪王爷也亲自出面安抚,他们几乎要怀疑苗王被兵变囚禁了。

他们在外面抓耳挠腮想探得一丝消息,宫内却宛如风暴的中心,静得异常压抑。



苍越孤鸣已经在床边守了好几日,时间和空间似乎都已经对他失了意义,手边的汤热了好几趟,又撤下换了几批,都没怎么被动过。宫人给他披了件外袍,以免累了趴床边小憩时着凉。

门外倒是更加热闹。

千雪孤鸣在殿外急得跳脚,来来回回打转,看上去恨不得穿越回去把当初答应竞日孤鸣的自己打一顿。神蛊温皇倒是悠闲,没骨头一样倚着廊柱,扇着扇子若有所思,看着千雪转圈,时不时望望殿里。御兵韬则安安静静站在一边,面罩罩住了他大部分表情,但是从他绷紧的身体来看,似乎也不是这么好受。

殿外气氛越发焦灼时,神蛊温皇突然“嗯——”了一声直起身,离开半倚半靠的石柱。千雪孤鸣背影一僵,内心突然“啪”一声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希望,飞快凑过来,情不自禁攥紧了笑藏刀,急切追问他是不是想到了对策。

神蛊温皇偏偏吊他胃口,以扇遮面,摇头叹息。看千雪湛蓝的眸子已经隐隐急出了红色,又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御兵韬,才笑眯眯道:“好友啊——你方才同手同脚了。”

“……”

千雪拔出笑藏刀就砍上去,神蛊温皇侧身一绕,从容让出一个身位。刀收势不及,重重砍在石柱上,随着铁石相击声溅出一两点火星。

两人闹得差点见血,却也默契地尽量压抑住声音,殿内炉火烧得极旺,哔啵哔啵的声音轻而易举盖住了殿外动静。

苍狼盯着那人苍白的睡颜,黑色的发丝如云如雾一般堆积在他的脸侧,衬托得他的脸颊愈发没有生气,厚重的棉被往他身上一盖,平缓得起伏几乎看不出来下面还有一个人。

若不是这次替他更衣,苍狼还未发觉平时被珠玉绸缎包裹的身体已经伶仃到这个地步了。

或者说,苗王宫侧门截住竞日孤鸣那日,当他的祖王叔在他臂弯睡去时,苍越孤鸣已经察觉到了怀里的重量轻得让人心惊,但他满心以为还有长久的未来,却没想到怀里的人再也没醒来。

他闭了闭眼睛,替竞日孤鸣理好脸侧碎发,只觉得喉咙口堵得厉害,让他吐不出一个字,半晌才哽咽着吐出几个字:“祖王叔……”

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大殿,落在地面,除了呢喃的炉火没人听见,被恨意吞没的时光好像突然被吐了出来,争先恐后呼啸而过,他看见了无数熟悉的画面,却抓不住任何一缕,记忆仿佛水银轻盈从他的手中滑开。

他独自置身于三十多年的时光中,又叫了一声:“祖王叔。”



不知道该归纳为哪顿的膳食刚送上两个时辰,门外便传来骚动。

苍越孤鸣动了一下,门外的狼嚎声和千雪劝阻声乱成一团,他在声音中注入内力传至殿外:“进来吧。”

殿外静了半晌,接着门被悄无声息推开一条缝,毛球急急扑了进来,门缝里挤着几双眼睛,千雪哎哟一声,推了旁边一把,小声急切说“温a你踩我干——!”

接下来的话被合上的大门切断在空气中。

狼崽挟着寒气冲进来,苍狼看着他冲到床边,又紧急拐了个弯,冲到炉火前着急地烤着自己浸满冷气的毛,一边伸着头想看床上的人,等全身被烘得暖融融的了,才冲向床榻。

狼崽舔了舔嘴唇,歪头看向苍越孤鸣,纯蓝的眼眸中是一派信任与期待。

苍越孤鸣摇摇头。

狼崽失望地垂下耳朵,但很快振作起来,扒拉着苍越孤鸣大氅下摆要上来。苍狼犹豫一下,还是托住他的胳肢窝,一把将他提了上来。

毛球立刻扑向竞日孤鸣,按照惯例先闻闻他的脸颊,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呼吸后松了口气,又拿小小的脸颊贴着对方的胸口,枕着无力但规律的心跳声,不愿意再起来。

苍越孤鸣理解它的心情,故等它枕了一刻后,才伸手将他抱过来。

狼崽哼唧一声,也没有多做反抗,反而往温暖干燥的怀抱里钻了钻,简直想把自己整个身体塞进这个安全的港湾,再也不必接触外界一点空气,似乎这样就能把一切恐惧拒之门外。

苍越孤鸣目光重新回到那人的身上,怀里伸出的小鼻子和那双眼睛也笔直指向那里。

幼小稳健的搏动透过衣服传递到他身上,暖融融的小身躯也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两个心脏在极近的距离内似乎渐渐跳动成了一个同一频率,描述着共同的期许,苍越孤鸣轻轻摸了摸对方脑袋,忽然对之前的谎言生出了几丝愧疚。

但是这只还未褪去绒毛的幼狼这么小,小得恐怕还理解不了生与死。而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更遑论告诉对方,他的爹亲在日复一日衰弱下去,或许有一天,就会在不经意间被高山涧底吹拂来的清风一起带走。



宫廷御医又换过一轮了,皇榜一张贴在另一张上,几乎叠起一层了厚度。前苗疆叛逆被拿的消息激起的震惊已经逐渐平复下去,大臣开始习惯了日日不见君颜,对于打听宫内消息也不再那么热衷。

而苗疆书房地面已经被千雪的鞋底磨得光可鉴人了,书堆成摇摇欲坠的高山,他开出了一张又一张药方,又一张一张否决,每划一笔,便觉得死神追逐的脚步离自己更近了一点,或许是愧疚或许是不甘,他想抢回那个人,弥补自己的一时糊涂,却避不开时间逐渐露出的獠牙。

苗王宫里每一个人都绷成了一根弦,再稍微施加一点压力,就会立刻断裂崩溃。

初春的天气时好时坏,那人的身体缓慢但不可挽回地衰败下去。

苍越孤鸣每日和他说话,从第一次见面说到最后一次分别,说完了共同的回忆便开始说自己的经历,说对太子未来的规划,说自己的担忧,说到最后,没什么说的了,便沉默下来。

汤药一日一日端过来,一碗一碗灌下去,他替祖王叔擦去嘴角的药渍,忽然想起了昔日窗下的那株牡丹,花开灼灼,枝蔓如云,他祖王叔厌恶汤药,那株牡丹便也如此被一碗一碗浇灌,最终在某个午后干枯凋残,零落委地。

窗户开了一条小缝,他忽然觉得有些冷。

殿内越发静了,随着天气回暖,有时连火都不用生,满室寂静,只听见苗王缓慢的叙述声。

大殿里大部分时候只有他一人——狼崽看望祖王叔的时间也被他一再压缩,千雪出面替他劝说,借口狼崽还年幼,又在乡野长大,怕携了什么脏东西,难免冲撞了病人,竟也哄得毛球甘心接受了这个理由,只不过进不得门,他便跑东跑西搜罗了一堆小玩意儿堆在自己百宝箱里,谁都不让看,等爹亲醒来给他一个惊喜。

后来不知他又起了什么念头,每天把自己关在小木屋里没了声儿,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苍越孤鸣吩咐侍女每日汇报太子情况,后来逐渐的连这也省去了,全交由千雪孤鸣照顾,挪出陪伴竞日孤鸣的时间。千雪孤鸣心有愧疚,两个人心照不宣。

他也曾出口劝说苍越孤鸣,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把那个病痨鬼抢回来,他说话前暗暗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声音听起来轻松自信一些,但对上那双疲惫却平静的眼睛,剩下的话被堵回了喉咙里。

他支吾半晌,最终只是一句“注意身体。”

这句话多苍白,两个人心知肚明。

苍越孤鸣勉强勾了一下唇角,这段时间他急劇消瘦,眼里的疲惫几乎遮盖不住,眼眶周围一圈淡淡的青色,嘴唇干枯,形容憔悴——他倒是每日蘸了清水,给竞日孤鸣一点一点滋润、擦洗皮肤。千雪孤鸣曾经意外撞见过两次,现苗王温柔而虔诚,专注得仿佛世间除此之外再无别人。直到最后为对方掖上被角,才起身询问千雪事情是否有了进展。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悔恨勒紧了他的喉咙。他蓦地发现,两相比较,他无辜的侄子竟更像是沉疴在身的那一个。

千雪孤鸣心突地一跳。

他勉强笑了一下,刚想开口再劝劝。苍越孤鸣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摇摇头堵住他的劝词:“王叔不必担忧,苍狼自有分寸。”

千雪苦笑,若是真有分寸,何至于沦落至此。

他们孤鸣家几代,没一个称得上有分寸,行事各有极端,却偏偏报应在了最为无辜的苍狼身上。

若是重来,当初竞日孤鸣追来时,他不仅不会搭理,还会在警告神蛊温皇之后,再告知苍狼,他和神蛊温皇联手,便是拖也能拖上竞日孤鸣数年——竞日孤鸣造孽颇多,也活该赔偿他们中最为无辜的苍狼,他早已不稀罕竞日孤鸣的补偿,现在只希望自己侄子能够如愿。

千雪孤鸣退出殿外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苍越孤鸣坐在床头,低头替床上之人整理着碎发。



千雪孤鸣沿着宫径走回别院,路上经过那个小湖,不知怎的就停了下来。

岸边一层浅淡的绿,也有早开的小花点缀其间,竞相报春。池中残荷早已被宫人清理干净,他想起插在木屋中的那朵荷花,应该也已经干枯散落一地了吧。

不知道狼崽子现在怎么样了,他心不在焉地想,抬头看向木屋。正要离开,耳畔忽然响起沉闷的钟声,一声一声,震得他心神颤动。

他茫然抬头,天空万里无云。最后钟声如同一声被压缩到极致的悲嚎,重重敲在他的心上,千雪孤鸣不知怎的心里一空,手里有东西拂过,他低头,发现刚开的药单飘飘落落掉进水中,白纸漂在水中,墨汁渐渐浸开,熟悉的歪扭字迹开始模糊不清,最终轻轻一颠,悄无声息地沉没下去。

湖面干干净净,除了粼粼的水光,再无一丝别的踪迹。

万籁俱静中,他来的方向突然腾空冲起一群飞鸟,振翅声响彻整个苗疆。

春天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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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16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一】
大典来得难熬而漫长。

毛球在礼殿里已经察觉到不对劲,现在大殿高处的那个人,华冠丽服,气宇不凡,是他熟悉的模样,但偏偏有点别扭。

他迈步的前爪顿了一下,但很快发现台上的人对他细微地摇了摇头,苍狼清晨的叮嘱还在耳边,他略一犹豫,最终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快步跑上前去。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缕缕轻烟绕着两边垂下的绸幔蜿蜒而上,大殿内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毛球爪子敲在地上的吧嗒声,它不敢回头,也不敢细听,努力克制自己竖起脖子上狼毛的冲动,只感受到每个人的目光都扎在自己身上,唯一让他可以安心的气息也不在,殿上的人不是他。

明明和说好的不一样,父王不在,千雪也不在,乌压压的人群散发着陌生压抑的气息,竟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气味,它有些委屈,克制不住地小小抽了抽鼻子。

毛球一口气爬上大祭司身前装饰着珠宝玉饰的石台,一屁股坐了下去。大祭司苍老的声音回荡在殿内,毛球全身绷得犹如一张弓,连每一根毛都紧紧地贴伏在身上,耳朵笔直得立在头顶,昂首挺胸,颇有太子架势。

但大祭司声音仿佛在催眠,它仗着台下群臣看不见自己表情,轻轻地张嘴打了个哈欠,又赶紧闭上。

今早来时,他的父王除了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继续大典流程,还揉了揉他的脑袋,告诉行至中途,他爹亲可能也会来观礼。

思及此,台下针扎般的目光中似乎突然有道有了别样的意味,那道目光轻柔地抚过它的背脊,又带来了它自小熟悉的气息,让它情不自禁地把背挺得更直了。



典礼结束时它的父王还没来,毛球跟着打扮成苍越孤鸣的人走完了所有流程,一举一动都严谨地挑不出一起错,但一离开大典,他只跟着走了两步,就直接坐下来,仰头盯着“苍越孤鸣”,大有一股不说清楚不走的气势。

它是新晋苗疆太子,兼有苗王独宠在身,在整个苗王宫里横着走都没人管,“苍越孤鸣”苦笑一声,仿佛打碎了什么面具,周身不怒自威的气质一下子破了,他蹲下来,开始试图和小太子讲道理。

大殿上隔得远,毛球没能仔细打量对方,现在隔得近了,他才有机会看清,顿时就觉得这个冒牌货哪里都不对,比不上他父王英武不凡的万分之一。

苍越孤鸣的影形费尽口舌,都没能让对方挪动一步,小狼仿佛在地上生了根,非要讨要一个说法,对对方的利诱,浑身的每一根毛都写满了拒绝。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回廊尽头突然响起一阵沉稳快速的脚步声,毛球本来耷拉下来的耳朵猛地竖起来,直接越过面前苦口婆心的影形,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转角。

“苍越孤鸣”也意识到了什么,他刚转过身,就见苗疆军师站在他身后,似乎刚急匆匆从什么地方赶过来,垂下的珠串被甩到了肩头也没来得及理,他表情一如往常,在场的人却无故觉得有些紧张。

毛球站起来,冲他小幅度摆了摆尾巴。

御兵韬打断影形的行礼,屏退了对方。

毛球和他目送影形消失,又默契地扭头盯着对方,它微微歪头,询问对方这是怎么回事。

御兵韬对上那双和苗王如出一辙的蓝眼睛,心里五味杂陈,他沉默了一下,俯身示意狼崽过来,笨拙地抱起他往回走去。

毛球忽然有点不安,他对人的情绪很敏感,捕捉到这个毛绒绒大衣的人情绪不对。



毛球风一般扑进苍狼寝殿,这间屋子他来过无数次,每次都是苍越孤鸣抱他进来的,故而他从未注意到寝殿门槛有多高,他一心催自己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终于将要迈进时被门槛绊了个咕噜,一路连滚带爬冲到了里面的雕花床边。

这张床他也睡过无数次,但他从没见过自己爹亲躺在上面的样子,高高的床铺阻隔了他的视线,无数双脚围在床边,他只能从大人中间的间隙中看到一点床上起伏的轮廓,平缓得几乎看不出来,有一缕乌黑的长发从无人注意的床边垂下,轻飘飘荡在空中,仿佛也系住了它小小的心脏,一同悬在无底的深渊上。

这是他爹亲的头发。

苍越孤鸣站在旁边,他的王叔和之前见过的蓝衣人也在,御医围成一团,急切而小声地争论着,宫女来来回回,不断捧来一些药材,焦躁的气氛几乎一点就燃,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毛球呜呜咽咽地叫了两声,先是去扑床,床太高了,他下意识咬住那缕黑发拉了下,又立刻吐出来,似乎生怕伤了那人。他急得转了几个圈,又试图用前爪扒拉着床沿,但无论无何也蹬不上去,只好回身去扑自己父王,想问问他怎么了,明明两个人说好的,大典之后还要带他去看自己过去住的小村。

但是他父王似乎没有听到也没有感受到,只是直直地看着床上,一动不动。

倒是旁边正在和蓝衣人交谈的千雪祖王叔听见了他稚嫩的嚎叫,低头面露惊讶,俯身把他抱了起来。

毛球来不及喘气,立刻扭头去看床上的人,他爹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表情却十分安详,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宛如一枝败落的牡丹,生机渺茫。

狼崽立刻急了,他挣扎着要想下去,却被千雪抓紧了。

千雪转头看了一眼当今苗王,发现他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响动,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扭头与温皇耳语几句,抱着狼崽想出去。

他一动,苍越孤鸣就像突然被惊醒了一般,立刻扭头看他,耳边垂落猝不及防甩过来,在脸颊边抽出了一道浅浅的红印,但他没在意,蓝色的眼睛急切地看过来:“……王叔!”

千雪安抚了他两句,说温皇会在此看守,自己出去翻一翻典籍,对方才点点头,似乎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压制着心里的焦躁,勉强笑道:“辛苦王叔了。”

千雪悄悄叹了口气,带着毛球走了出去。

但是千雪孤鸣说了什么毛球也不是特别明白,他努力辨别祖王叔说的每一句话,最终也只明白几句,爹亲病了,可能要病很久,父王要守着爹亲,自己要乖乖在外面等。

毛球不服气,他觉得自己能比苍越孤鸣更好地照顾爹亲,过去在山里的小屋里,每次爹亲不适,都是他陪着熬过来的。它暖融融的身体才是爹亲真正需要的东西。

但是千雪不让他去。

毛球焦躁地转圈,发泄不出的情绪让它长长地嚎叫了一声,在稚嫩的狼嚎中,他突然想念起了山中屋后那轮大而皎洁的圆月。



千雪时常过来,手里有时抓着破旧的书册,有时抓着一把难闻的药材,有时只是来看一眼叮嘱两句就匆匆离开,有时则留下来对着毛球发一会儿呆。

狼崽从一开始的急躁不安到现在已经麻木了,屋内时不时就有他抓挠的痕迹,每日送来的饭菜只动了一小点,都摆在原地。他原本光滑发亮的毛色急劇干枯下去,稻草一般支楞在他身上。

千雪偶尔会带他去看看爹亲,他总是含笑的爹亲一直平静地躺在床上,旁边坐着他的父王,床头搁着一叠折子,时多时少。

前两次苍越孤鸣还会强打精神和毛球说两句话,问两句话,到后来,两个人都沉默下去,苍狼把毛球抱在怀里,仿佛这样能从它身上汲取一点力量,能够找到一点熟悉的气息助他面对现在的场面。

但是也失算了,千雪孤鸣抱他回去的路上,突然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竞日孤鸣——”

话到一半又刹住,毛球抬头看他,刚好看到他匆匆撇头,眼角有一点水光。

狼崽犹豫了一下,轻轻舔了舔千雪下巴,有点咸。他等着爹亲醒过来,在此期间要好好照顾爹亲关心的人,让他一醒来就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是只大狼了。

思及此,它死水般的心一动,突然有了动力和目标,更卖力地舔了千雪一口。

千雪粗鲁地揉了揉它的脑袋,只是不肯低头,直直平视前方,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死气沉沉地过了半个月,春天已经快来了。

狼崽醒得极早,他已经两天没见到千雪祖王叔了。

窗外鸟鸣声声,把他从床榻催促起来。他扒拉着窗户往外看,只能看到一些挑高的枝丫,横斜在窗框里,泛着绿意,后面的蓝天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云。

他最近终于能化成人形,虽然时间很短,但总归是成功了。化形成功的瞬间,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视线突然高了很多,直到愣愣地低头看到自己和爪子不同的人类的手指,才猛然反应过来,立刻就往桌上的铜镜前扑去,可惜还没够着,就觉得自己身体一空,跌到了地上,又成了一只狼崽。

他不甘心地在地上打了半天滚,滚得空中全是细小的狼毛,又嗷呜嗷呜叫了半天,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暗暗下决心再加把劲,要让爹亲醒来便看到自己。

再也没有成功过了。

但今天天气太好了,好得似乎一切都会顺理成章,毛球从窗框上下来,打算再好好努力一把。

千雪却突然出现,遮遮掩掩不让自己看见他的脸,瓮声瓮气说苍狼想找你,说着抱起来,手在轻轻抖动,仿佛下一秒就会承受不住。

今天的一切都挺奇怪的。

那个神蛊温皇竟然也在殿里。

他的父王着着旧衣,坐在书桌后,看上去憔悴了很多,低头看着手里的卷宗,似乎极为专注,但从自己进来起,就没翻过一页。



毛球被放在椅子上,扫视着眼前几个人。

神蛊温皇摇着扇子,倒是一点没被身边两人沉闷的气氛影响到,自若道:“你爹亲离开了。”

狼崽微微偏头,有些不解。

“昨日醒的,他把你留在这儿就离开了。”

狼崽甩了甩尾巴,有些不屑,他爹亲到哪儿都带着他,怎么会把他丢下,他看向一旁的千雪,发现对方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刀,碎发披散而下,刀穗微微抖动。

神蛊温皇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哎呀了一声:“他去游乐散心,带个累赘怎么去?”

扇子被摇得羽毛乱飞。

真的吗。

毛球看向坐在书桌后的父王,对方的目光从桌上的摆饰上移过来,那双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定睛看时却什么也抓不住。

一人一狼对视良久,苍越孤鸣缓缓点头。

狼崽什么都明白了。



【番外二】


小王醒过来的HE背景下的番外,关于小王迟来的非典型化形期

私设小王兽形小熊猫,一定要深究的话,只能再上一步私设是受到喜妃血脉的影响





1.

竞日孤鸣没有想到自己杵在孤鸣家当了十多年怪胎,居然在人生后半截紧急补走了苗疆皇室特有的成长程序——虽然似乎只是换了一个方向继续当异类。

他刚摸到自己耳朵时差点以为自己没睡醒,毛有点硬,不软。他难得愣了一下,想掀开被子时又对着自己的爪子看了两秒,扭头对着自己弯在身后的尾巴发了会儿呆,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异类果然是异类。

竞日孤鸣沉思半晌,跳下床榻,轻盈地从窗口跃了出去。



苍越孤鸣上完早朝回来,寝殿里人就不见了。他站在殿内,床上的被子乱糟糟的,桌上的早膳一动未动,之前的差点没堵到人的记忆立刻不受控制涌上脑海,他心一沉,甩袖就出门了,脚步匆匆要去调人。但还没拐过弯,一个果子顺着走廊咕噜咕噜滚到了他的脚下。

“……”

是一颗青涩、不大的苹果,上面甚至有个印子。

苍越孤鸣缓缓抬头,视线刚好和树上探出的脑袋撞了个正着。

那是一棵苹果树,不知什么时候种下的,长的高高大大,因为没人管,春天一到就开出满枝的繁花,果子反而结得伶仃瘦小。在隐约零星的半青半红的苹果中,一只小兽,整个身体隐在浓密的树叶中,露出一个有着白色斑纹的头来。

“……”他们两个对视了几秒。

他没在苗王宫里见过这只小兽,但对方看他的眼神十分眼熟,似乎自己每日一半的时间都沐浴在这种注视中度过。

他哽了一下,听见自己艰难的出声:“祖……祖王叔……?”

对方晃了晃尾巴。



2.

千雪孤鸣的信送到时候他宿醉还没醒。

三个人横七竖八大刺刺躺在地板上——或者说只有藏镜人和他叠在一起,神蛊温皇嫌弃躺的不舒服,自己睡一边去了。

昨日三个人喝得烂醉,藏镜人最近烦恼颇多,喝得颇为豪放,衣服都快脱完了,还在唾沫飞溅地骂人,从女暴君开始骂,一路骂到神蛊温皇。千雪十分仗义,边喝边跟着附和,结果藏镜人话锋一转开始把炮火对准竞日孤鸣,千雪声音立刻小了,听着听着渐渐没了声,只顾着猛地灌自己酒。

捧哏的人没了,藏镜人即便醉眼朦胧也察觉到不对,一把勒住他脖子,大着舌头问他怎么回事。

千雪闻着两人身上的酒气,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换个人吧。”

藏镜人脑子没转过弯,一拍桌子,喝道:“对!骂他都晦气!”

于是调转话头又开始炮轰女暴君,千雪脑子混混沌沌但也松了口气。正要探身再取一坛酒,就感觉后面有人盯着自己,一回头,发现是一直安静喝酒的神蛊温皇。

这个目光意味深长,千雪头皮瞬间炸开了,差点直接拔刀自卫。



第二天信是被凤蝶送来的。

千雪揉揉干涩的眼睛,喝了点浓茶,才撕开信封。

上面是他侄孙的字:疾病,速归。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千雪孤鸣酒醒大半,一跃而起,抓起一旁的外套和刀就冲了出去。

被他一脚踹醒的藏镜人还没完全清醒,迷茫地看着他的背影,问一旁的神蛊温皇:“这么急去干嘛?”

神蛊温皇已经收拾好瘫在椅子上了,喝了凤蝶端来的茶,又拿起扇子,才从容不迫回答道:“送人头。”



3.

千雪被侍女带到寝殿门外,一路都很紧张。侍女是这次竞日孤鸣自己挑选的,低着头,温温柔柔,说苗王还未罢朝,请千雪王爷和竞王爷等待片刻。

说完就离开了。

千雪深吸一口气,赶路赶得发热的脑袋也微微冷静了一点。苍狼还在上朝,说明竞日孤鸣此次病虽然来得急,却不重,他也由此略微放心些了。

只不过紧迫感下去,不自在就上来了。

想到要独自面对竞日孤鸣,他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又给自己做了些心理建设,设定好一二三怎么说了,才一咬牙,一攥刀,趁着一口气推开殿门。哪知含在嘴里的话都要说出来了,又被空荡荡大殿憋了回去。

……既然还能走,那就说明病得还没太厉害。

没见到竞日孤鸣,千雪反而松了口气,接着就想坐下——之前风雨兼程赶路,现在一放松就有些累。他瞅准了窗边用屏风隔开的桌椅,刚走去坐下,就看到对面放着软垫的椅子上探出一个脑袋,好奇地看着他。

千雪:“……”

他抬头看了一眼小兽身后,发现那里窗户开着,于是两相组合得出来1+1=2的结论:估计是从外面跑进来的。

但转念一想,他还从未在苗王宫周围看到过这类小兽,而且看它不怕人的样子,似乎并非野生的走兽。

如果是宠物,至于是谁的……

……

千雪孤鸣学着无心对小动物的态度,努力调动脸上的一切肌肉,尽量露出一个和蔼的笑。看对方不动,又一边努力维持着笑容一边敲了敲桌子,唤道:“过来。”

小兽无动于衷。

千雪孤鸣绞尽脑汁回忆,突然灵机一动,又唤了一声:“小黄,过来!”

小兽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脸,反复几次后,忽然起身轻盈地跳上桌子,长长的尾巴滑过一个漂亮的弧度,十分瞩目。

千雪看他走得慢吞吞,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就这样拖在身后,看得他手痒。等距离近了,刚想伸手去摸一摸,就被突然转身的小兽用尾巴糊了一脸,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

小兽转回桌子的另一端坐下,乌溜溜的眼睛瞅着他,隔着大半张桌子和他对峙。

千雪揉了揉鼻子,被他盯得寒毛直竖,忍住揍他一顿的冲动,瞪着和他面对面的小兽,冷笑一声:“你是他养的吧,看这讨人厌的样子一模一样。”

小兽眨了下眼睛,悠悠地晃着自己尾巴,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

实在太像了,像得千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要是对方是只猛兽,他可能就直接上手了。但是对面这只小兽这么弱小,他一手能拎起俩,一掌下去大概直接没了,又因此实在下不了手。

一口气憋在心头太难受了,于是他选择曲线救国,开始愤愤控诉对方主人恶劣行径。





4.

苍狼下朝之后已近用餐时候了。

千雪还在寝殿里,刚对着竞日孤鸣的宠物发泄完一番不满,真情实感得就像对面就是竞日孤鸣本人一般,说完后心绪已经和缓了很多,但看着对方什么都不懂的眼睛,他又突然觉得有些丢人。

他咳嗽一声,这种殃及无辜的感觉还是让他感到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尴尬之下,趁着竞日孤鸣还没回来,他又想出来一个借口:出去找找自己上次开的药方,指不定这次也能派上点用场。

他又清了清嗓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欲盖弥彰对着桌上的小熊猫解释了一句:“不是我不等他,我先去书房转转啊。”

说完就抓着笑藏刀,丢下小熊猫火烧屁股一般跑了。

但还没等他到书房,便被人截住了。

还是那位引他去寝殿的侍女,声音温柔,说苗王已经在水榭备好餐点,等着千雪王爷了。

于是两个人拐了一个弯,往水榭去了。





还没到水榭,远远看到桌旁只有苍狼一个人,对着侍女吩咐什么。千雪孤鸣压下乱七八糟的想法,皱眉转头想问,侍女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颇为善解人意解释道,竞王爷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千雪又放下了心,而且觉得竞日孤鸣这个侍女真是不错,会察言观色,进退有度,某方面来说非常适合懒人温了。

他快步走到桌边,水榭的木板被他一个人蹬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震得廊边浮起的鲤鱼四散而逃。

苍狼正背对他看着人布菜,听到了声响还没来得及回头,肩膀上已经狠狠挨了两下作为问候,他毫无防备,但还是硬生生顶住了没有动,肩上震得发痛,苍狼心里却放松了些,叫了一声王叔。

千雪孤鸣点点头,对他的表现颇为满意,又扫了一眼桌椅,心里有点嘀咕地选了正常高度的那个坐下——另一把椅子垫着软垫,几乎比桌面矮不了多少。他坐下后再看向侄子,对方似乎有些心事,但是又没自己想象那么糟糕,至少比之前半死不活的状态好多了。

两个人在盎然春意里对坐吹风,千雪孤鸣还在懊恼那只小熊猫的事,苍越孤鸣则挂心着自己祖王叔,又碍于侍女不便开口,只好先沉默下来。

等菜布好了,苍狼又把其中一个装满果蔬的碗端到了空位,才屏退了侍女,问道:“听说千雪王叔已经见过祖王叔了,那可对祖王叔的情况有了腹案?”

千雪目光跟着小碗,满心思“病人吃这个太不营养了我得提醒一下”,意识到苍狼在问自己,茫然抬头:“……啊?哦……我还没见到人啊。”

“......”苍狼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多天的样子,“那是祖王叔又私底下跑出去了。”

......能跑能跳不应该是好事吗?千雪有些不解,但还是拿出大夫的气势劝慰看上去颇为苦恼的王侄:“说明他状态还好,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苍狼弯了下嘴角,笑意稍纵即逝。

千雪看他笑得勉强,还要安慰他,眼角目光捕捉到有个侍女独自匆匆走来,嘴边想说的话立刻忘了,皱着眉头问苍狼:“怎么只有一个人,竞日孤鸣呢?”

苍越孤鸣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解释,侍女已经快到了。他起身离座,直接迎上去,从侍女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又说了两句话。侍女原路折返,他走了回来,边走边对怀里说了几句话。

随着他的走近,千雪孤鸣眼睛越瞪越大,他看着苍狼怀里的大尾巴生物,心中还有一点奢望。

直到他看到苍狼走过来,把那个眼熟的小动物放到了留给竞日孤鸣的、唯一空着的位置上,感到眼前一黑,心里反复咯噔起来。

苍越孤鸣刚坐下,他蹭一下站起来,动作之大,椅子被他撞得差点翻过去,声音大得一人一兽都抬头看他。

千雪几乎结巴了,只觉得拂过来的春风都夹子刀子往自己心里扎。他指着泰然自若抖了抖耳朵的小熊猫,手指颤得像风中残烛,你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苍狼觉得有点不对,看他王叔这样子,两个人岂止是见过,简直不但有过深入交流了,还给他王叔留下了深刻阴影。但他还没张口问,千雪已经跳起来直接抓起刀跑路了,姿态狼狈,但是速度极其优秀,仿佛后面有一百本成精的定性书在追。

苍狼:“……?”

他看向他的祖王叔,他的祖王叔仰着头看回来,看上去比他还要无辜。


5.

千雪再也没有出过房门。

他奋笔疾书,头悬梁锥刺股,就是为了早日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每当他累了,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浮现出他捏小熊猫爪子和愤愤对着本人控诉本人的记忆——虽说他给竞日孤鸣把过不少脉了,但是救人的心情和看着好玩顺手捏一个的心情也是不一样的。

他悲愤欲死,觉得自己又被竞日孤鸣坑了,只能说幸好当初他看那只宠物看得仔细,清楚记得它的身体状况,而不用现在重新去面对竞日孤鸣,再把他全身的毛翻一遍。

千雪关了自己三天,其间苍狼来敲门也敲不开,苍狼惦记祖王叔身体,三番两次之后急得直接要拆门,千雪抵着门殊死抵抗,但他侄子三大宝典在身,一动手简直无人能挡,眼看门保不住了千雪只好豁出去大喊别开了过几天保证送到书房案上。

才终于把人劝走。

第四天,千雪孤鸣果然说到做到,留下一张纸跑得无影无踪。



苍越孤鸣下朝时自己的祖王叔正坐在药方前仔仔细细看,尾巴蓬蓬松松的弯在身后,旁边还摆了一个砚台。看到一半时,甚至伸爪子蘸了砚台里的墨汁,在纸上划了几下。

苍越孤鸣怕打扰他,特别放轻了脚步。但变回小熊猫之后,他祖王叔的听觉似乎也灵敏了许多,耳朵轻轻一动,便抬头看了过来。只是他看见苍狼来了也不急,从从容容在旁边的宣纸上走了好几步,确认不会再留下墨迹,才跳回椅子上。

苍狼知道这是默许了,于是伸手拿起药单,入眼便发现黄连那一行被几根细短的直线反复划掉了,旁边又歪歪斜斜写了一个5克,短短两字粗细深浅不一,还有些凌乱,看得出写的人十分努力想让它看起来工整一些,但是显然不太成功。

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祖王叔不擅长的东西,只觉颇为新鲜,嘴角也抑制不住往上勾起。他感到有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立刻收敛笑意,掩饰一般咳嗽一声,把药方叠好随身收起来,去询问祖王叔感觉怎么样了。

其实不问也能看出来。

竞日孤鸣看上去甚至比之前要好,浑身的毛柔顺蓬松,琥珀色的眼睛比平常亮了许多,虽然大多数时候也懒洋洋的,但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很不错,甚至常常一个人跑去花园里晒太阳。

他看起来如此悠闲享受,苍越孤鸣心中反而渐渐浮起另一个隐忧——他能感觉到,他的祖王叔对这张药单、或者说变回来这件事兴趣缺缺,勉强称得上配合但十分敷衍,反而越来越适应小熊猫的生活了。

也就是说,他的祖王叔兽化程度越来越深了。

他听说过这种情况。

兽形只是孤鸣家族幼时的形态,一般而言,族人能化人后便极少返化兽形了,但也曾听闻族人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或自愿或被迫,放弃人身的事,有的甚至会因为心智不坚,逐渐兽化成真正野兽。

苍越孤鸣倒不怕他祖王叔心智被吞噬,但对方一直不太愿意恢复人形,他还是有些担心。

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自己智不及人,捉摸不透祖王叔心思,但也明白这只是欺骗自己——真相就像雾后模糊不清的黑影,他明明能够窥伺,甚至能捕捉到大致轮廓,却在拨开迷雾的最后一步迟迟裹足不前。



苍越孤鸣决定寻求外援。

他把按例在外游历的太子叫了回来。



6.

几天后,他在花园里看到了两个毛团。

大的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太子,小的是让他颇为担忧的祖王叔。

太子最近正是抽条的时候,一天一个样,人形高高瘦瘦,狼形也长了不少,一身厚厚狼毛,两条腿支楞着把身体撑起来,远看宛如一只狍子。但也因为脱去小时的圆润和稚气,逐渐初显狼的样子——不说威风凛凛,至少不再像一条小黑狗了。

这个身形,腿长,身长,尾巴长,刚好就能把比他小一点的爹亲圈起来一起晒太阳。

今天天气很好,平心而论,这幅画面也的确很温馨,尤其是配上透过疏散枝丫而下的细碎阳光和枝头零星的早花,有时甚至有鸟雀落到他们旁边,蹦跳着拨开花草找寻食物,若不是背后亭台楼阁冒了个头,还真是一派山间草甸的自然风光。

苍越孤鸣心情复杂,他思考了几秒要不要打破这个温馨的画面,然后又开始思考如何在不惊动祖王叔的情况下把太子叫过来询问情况。

没等他想出来,太子支楞起来的耳朵弹了一下,抽抽鼻子,率先抬起头,和他对上了目光。

注意到小狼尾巴开始有摇动的趋势,苍越孤鸣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地上还团着的似乎浑然不觉的小熊猫,又示意他过来。

太子似乎纠结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站起来,又蹑手蹑脚赶走了周围叽叽喳喳的鸟,才打算过来。

但他刚走两步,刚刚还闭目小憩的小熊猫已经坐了起来,甚至挠了挠耳根。小狼敏锐捕捉到了细小的声音,立刻把苍狼抛之脑后,兴高采烈地转头去围着爹亲撒欢。

过去竞日孤鸣是人形,能摸摸他的头挠挠他下巴,还能把他抱进怀里,现在反兽成了小熊猫,甚至比小狼还要矮一点,别说摸摸,连爪子放到狼崽头上都不方便。但是毛球一点也不介意,甚至觉得很新奇似的,主动低头亲昵地去蹭对方,时不时撒娇一般拱一拱。

但是太子显然没意识自己对于现在的爹亲来说已经是个大球了,每次都非常有诚意地用足了力气,来表示自己的欢喜,完全没注意他爹亲被他拱得摇摇晃晃。

苍越孤鸣及时插手了。

他咳嗽一声,面对太子询问的眼神,镇定自若地说自己已经安排了一桌糕点,为太子接风洗尘。

毛球欢呼一声扑了过去。



离晚膳时间不早也不晚。

苍越孤鸣把毛球注意力转开之后便私底下让御膳房加紧做了一批点心。

从吩咐下去到端上来也没用多久,这么短的时间做不出什么精致的点心,但是太子在外游历许久,舟车劳顿,太久没吃过宫里的点心了,也没仔细辨别点心有什么不同。

他猛地跳上石凳,像小时候一样,摇着尾巴等着爹亲过来喂自己。等了一会儿,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了看慢吞吞过来的爹亲,又睁大眼睛看了一眼苍越孤鸣,再举起爪子看了看,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蹭去了父王那边。

苍越孤鸣在替毛球把点心掰碎,竞日孤鸣则慢慢踱到桌边,坐在另一根石凳下,抬头看着放在上面硕大的果盘,抖了抖耳朵,了然地看向当今苗王。

苍越孤鸣神情自若,才发现没了位置一般露出一个惊讶表情,语带歉疚,说石桌太小了,只能搁在凳上,没注意这里石凳太少——祖王叔若是没地方落座,苍狼愿意以身……

他话没说完,竞日孤鸣已经轻轻一跃,跳进他的怀里。

苍狼卡壳了一下。

他的星星沉甸甸地落到了他的怀里。



苍狼难得一下午都没有处理那堆叠成小山的折子,而是陪着祖王叔和太子在花园晒太阳。

太子自能化人之后就难得变回兽形了,现在卯足了劲儿撒欢,仿佛回到了当初还是个狼崽的时期。

他席地而坐,他的祖王叔就在他旁边晒太阳,浑身的毛被烘得暖洋洋的,每一根毛尖似乎都折射出阳光。虽然不是过去熟悉的那个形态,但是总归是他心里那个人。

那条尾巴就摆在他旁边,毛茸茸的,蓬蓬松松,和狼尾巴截然不同,轻轻从草地上拂过,带起一点细小的草屑,看得苍越孤鸣心痒。

苍越孤鸣瞟了一眼祖王叔,发现对方没注意到自己。他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天人交战半晌,还是没忍住,偷偷摸了一下祖王叔尾巴。对方耳朵抖了抖,苍狼立刻收回手,专心去研究地上的小花,余光注意到他的祖王叔并没有回头,浑然未觉一般,专注地看着草地上的小狼。

过了一会儿,一条蓬松的尾巴轻轻搭到他的手上。



7.

半夜,竞日孤鸣忽然惊醒了。

月光朦胧,屋外虫声零落,似乎成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屋内光线柔软,除了月光之外,这里似乎还有另一个光源,微弱却温柔,与外面坚定隔开了一层无形的结界。

身边没有一个人。他懒洋洋趴着,等睡意完全消散了,才从枕头上起身,慢吞吞伸了个懒腰,转头去看太子。

毛球还是狼形——他坚决不肯换回人形,而且极力怂恿父王也与己同乐,不幸惨遭拒绝——而且不知什么时候从挨着自己的地方睡到了床脚,还把自己乱七八糟地卷进了被子里,现在似乎因为被缠得太紧做了噩梦,呜呜的挣扎,想挣脱身上的被子。

这种事情在他狼崽时期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一瞬间熟悉感涌上心头。竞日孤鸣叹了口气,悄无声息跳到他旁边,但过去轻车熟路的事情这次却偏偏遇阻,他看了看自己爪子,毛茸茸的,微微一用劲就会探出锋利的指甲,和过去人类圆润的指甲截然不同,宛如一个个尖锐的小勾子。

太子自立自强地挣扎了半晌,终于有了点成效。被子似乎松开了一点,他艰难地翻了个身,重新安静下来。

竞日孤鸣又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等到小小的呼噜声响起,转身跳下床,在不知是月光还是烛光中定了定神,往室内光源的地方走去。



苍狼在那里。

初时在榻边,竞日孤鸣只觉得烛火不算明亮,只胜在安稳,在夜晚不会过于突兀而将人惊醒;等近了一点他才发现,是他的侄孙拿内力裹住了烛火,又将其置于书堆后,才免于惊动夜色。

苍越孤鸣则背对竞日孤鸣,披着大氅,头发有些乱,似乎在认真写什么,十分专注,手边丢着好几个纸团,完全没注意到又有人醒了。

小熊猫走得无声无息,直到跳到桌上坐下,对方才发现自己大意了。

苍越孤鸣被抓个正着,愣愣停下了手中笔,和眼前坐着的小兽面面相觑,一时没有说话。直到看对方注意到自己手中的东西,才连忙不经意般把正在写的纸张塞进一旁的书堆里,企图转移对方注意力一般,担心询问道:“祖王叔怎么起来了?是有哪里不适吗?”

竞日孤鸣偏着头看他表演,等他收好了,才慢吞吞挪了一下尾巴,露出被他坐到身下另一张纸——这张纸皱巴巴的,字迹豪放不羁,和刚刚对方手下端正苍劲的字截然不同。

“……”

苍越孤鸣有些懊恼,看对方想扭头去看纸上的字,立刻紧张地阻止。

他想伸手去拿,本来已经做好了拉扯一番的准备,谁知竞日孤鸣异常配合,大大方方起身,把信纸完全露了出来。苍越孤鸣觉得有点不对,但是他的祖王叔都主动让开了而且正在一边看着,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去拿纸。

谁知他都快要拿到了,竞日孤鸣大尾巴忽然轻轻扫过,纸张顺着一小阵风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晃悠悠落到了不远处地上,在月光中尤为刺目。

苍狼心中涌起一股果然如此的无奈,干脆不动了:“……祖王叔……”

小熊猫扭头看了一下地上的纸,似乎十分惊讶一样,甚至向后伏了下耳朵表示歉意,端的是礼数周全。

“……”苍越孤鸣无可奈何,只好起身去捡地上的信。

然而他刚捡起信纸,还没松口气,高度紧张的神经就告诉他身后有点不对——一堆书本跌在木头上的沉闷声音突然响起,不大,但在夜里格外响亮,惊得他差点跳起来。

苍越孤鸣回头,果然看到他的祖王叔直接把桌上的那堆书都推倒了,正从乱七八糟的书里刨出了自己刚刚塞进去的那张回信,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连耳朵也时不时动一下。

……他眼看着阻止不了了,索性放弃了,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竞日孤鸣闻声抬头,尾巴晃晃悠悠的,用爪子把信往前推了推,示意自己看完了。

苍越孤鸣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站了一会儿才往回走:“祖王叔……何必……”

他顿了几次,才无奈道:“我只是希望祖王叔能够遵从自己内心的决定。”

信是千雪寄的,问他祖王叔有没有恢复,然后又附了一张药单;他的回信还没写完,感谢并婉拒了千雪王叔的好意,表示自己愿意等着祖王叔自己恢复——他的祖王叔这段时间多么放松,他也能看出来。

而选择不告诉竞日孤鸣,也是怕他的祖王叔因此受到影响。结果现在信还差个结尾,就被看完了。

他站在桌边,把信拿过来,看着上面被按得凹下去的浅浅爪印,有些无可奈何。

烛火突然摇曳起来,明明灭灭的烛光打在苍狼脸上,模糊了他分明的棱角,显得更加温柔,白日里果断勇猛的苗王,卸去了王的重担,也流露出面对心爱之人手足无措的无奈。

这种表情,竞日孤鸣也曾在少年时的苍狼身上看到,通常是因为一些他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现在兜兜转转十几年过去了,他再看到,原因竟然还是围绕自己。

苍狼站得离桌子很近。

小熊猫乌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立起身,爪子搭在他的肩膀,凑过来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肩上的重量有点沉,长长的胡子有些硬,戳得他心里痒痒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一花,唇上的触感就变了,柔软的嘴唇贴着他,温热的呼吸扑到脸上,那双琥珀色的双眸近在咫尺,含笑看着他,搭在肩上的爪子也变成了修长的手指,替他拉了拉披着的大氅。

他的祖王叔坐在案桌上,看着他惊讶的表情,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加深了,许久未闻的熟悉嗓音带上了一丝调侃:“怎么这么惊讶?小苍狼幼时喜爱的话本不是说了,真爱总会催生奇迹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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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0-16 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1.

苗疆正值多事之秋,边疆部族躁动不已,导致御书房烛火彻夜不息,奏章多到逼得苗王007。而竞日孤鸣须得静养,于是苍越孤鸣干脆住进御书房,全力拼事业,身边只有一个被他祖王叔扔来暖手暖心的小毛团子。

灯芯快燃尽了。

苍越孤鸣被奏章中的左拳右脚叽叽喳喳互相攻讦搅得脑中混沌,干脆合上奏章静一静。

夜深人静宜内省宜追昔,由着烛火越燃越低,明灭的光线里他呼出一口气,闭着眼睛放松,手指却轻车熟路摸到了案桌下。桌角有几根凹凸不平的刻痕,随着岁月的流逝边缘已经变钝变平,他沿着线条纹路摸索,描绘出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兔子。

这是他被罚御书房思过时,祖王叔为了哄他陪他刻的。

他微微笑起来,轻轻摸了摸兔子耳朵,正要收回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他重新摸索了一遍,原本短小的兔子尾巴外突然又重新起了一道刻痕,弯弯曲曲延伸出去,到顶点弯出一个尖之后又转了回去——赫然是一条狼尾巴。

苍越孤鸣不自觉的勾勒了好几遍,心下又好笑又无奈,不由地轻声叨念了一声:祖王叔啊——

声音从心底流泻而出,很轻,但是周围偏偏太静了。

于是他怀里昏昏欲睡的能崽立刻支棱起来了,绷紧了耳朵瞪大眼睛问:祖王叔回来了?!

猛然被打断甜蜜情绪的苍狼:?

还没清醒的能崽:?

两个人四目相对,苍狼反应过来,他咳嗽一声,最后摸了摸那只小兔子,才收回手拍了拍小女儿的脑袋,试图给她理清思路:父王叫的是父王的祖王叔,是你的爹亲,我的王后。不是你的千雪祖王祖。

能崽眼睛越瞪越大:.......

她迷茫了十秒,眼神逐渐清醒,然后转为惊恐,哭声震天:呜呜哇哇哇哇我不要娶千雪祖王叔呜呜呜他上次要拔我yi巴呜呜呜呜呜爹亲——!!!



2.

在能崽发现自己家里人竟然有两个姓这个惊天大秘密之后,日常奶声奶气分裂孤鸣家族:能和能是一家,狼和狼是一家,所以我和爹亲是一家人,而且我们都是一个姓,所以狼姓孤鸣是另一家人。

太子:?

苍狼:?

太子委屈地去看爹亲,苍越孤鸣咳嗽一声,也去看自己祖王叔,都指望头号监护人站出来承担起纠正小朋友错误家庭观的责任。

突然被寄予厚望的竞日孤鸣:?

竞日孤鸣想了想,觉得这个分组略有不妥,于是随口把养子也扒拉了过来:小熊猫也有基因变异,哥哥就是变异了,你看他和大哥父王颜色不一样,所以哥哥也是我们一家。

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太子和苍狼:?

无条件信服爹亲的墙头草能崽立刻改口:饿哥也是和崽崽爹亲一家的,只有大哥和父王不是。

能崽越说越慢,忽然面露不忍,抱着自己尾巴仰着头小声对爹亲说:父王和大哥好可怜哦,家里只有两个狼,我们有三个呢。

能崽比了一个二,又比了一个三。比完手指想了想,自以为很隐秘实际上很明显的同情地瞥了一眼父王,又宛如一个球滚动到苍狼面前,虽胖但灵活地顺着苍狼衣摆爬到他肩上,艰难地扭着身子香了他一口,认真宽慰道:乖狼狼,吾惜惜。



3.

苍狼敏锐嗅到隐藏在能崽“我们不是一个姓所以不是一家人”话下张牙舞爪的危机,紧急和小王促膝长谈,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一个姓,围绕此中心思想无限延展,举例论证,正反对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言辞恳切,默苍离看了都要称赞一句苗王话术进步巨大。

可惜竞日孤鸣并没有默苍离那么迫切的人才需求,他觉得只是小女儿的童言无忌,根本没放在心上。但此刻被苍狼目光灼灼盯了两个时辰,就算太极也打累了,开始觉得对方终于又想起那些恩恩怨怨,打算换个方式折磨自己。

于是他微微一笑,企图一句话给他堵回去:那不如苗王也姓单吧。

事实证明,老姜虽辣但却永远无法跨物种赶上辣椒辣。

而时代永远在进步人则会不断成长,用祖传老方对付一个脱离掌控后太久的人可能反被套路,而对待不同物种则切忌使用同一套路,比如拎兔子耳朵极其有效但是狼——这种生物没有这么长的耳朵可以让人拎且一旦动手极易被猛兽反杀。

此深刻教训来自于来自于苍狼接下来的反应:

苗王欣然同意道:“好啊。”

竞日孤鸣:……

于是孤鸣家除了千雪孤鸣都多了个单姓名字。

能崽:?

第二年千雪回来,能崽抱着他的腿一屁股坐在他鞋上,眼泪汪汪看着他。

千雪在外漂泊从来不会也没条件讲究个人卫生问题,刚到苗王宫也没来得及打理,结果突然无端受此大礼,第一反应就是把侄女儿从布满灰尘的鞋上拉起来。

他刚刚拉住小能的爪子,侄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千雪祖叔,你好可怜啊,现在家里只有一个人了。

千雪:??为什么突然骂我?

千雪:??等一下,你们现在都是鬼了吗?



4.

打算自己解决问题的苍狼企图分化能崽与小王:你爹亲也姓孤鸣。

专心吃苹果的能崽无意识反击苍狼:可是爹亲让我姓单诶。



5.

苍狼换了一种方式:其实崽崽也是狼。

能崽:?

苍狼:你是九节狼。

能崽反驳:那你也不是狼,你是紫毛垂耳兔。

苍狼:?



5.

小公主在一个午后摊在爹亲的书前心满意足晒太阳,明亮的阳光在她的每一根毛上闪闪发光,哪怕只是看着也能想象到抓上去后温暖的触感。她晒够了一面,抱着饭后苹果翻了个身,突发宏图大愿:我以后的王后必会种苹果。

细小的毛被她动作扑到了书页上,竞日孤鸣轻轻一拂,头也不抬翻过一页,含笑道:崽崽不会有王后,苗太子才是未来的苗王,崽崽是太子吗?

小公主:........

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天选之子未来必定威震四海广纳天下之果的能崽瞪大了眼睛,大受打击,咕噜一下坐了起来,不敢置信道:我不够乖吗?我比大哥乖多了。

她自我比较了一番,觉得自己大概可能好像有时候确实较为有个性,于是退而求其次,鼓着腮帮安慰自己道:没事,二哥这么乖也不是苗王。

竞日孤鸣勾起唇角,捏捏她的脸:崽崽二哥以后是北竞王。

小公主呆了一下,声音里逐渐带了哭腔:.......那我呢?

竞日孤鸣:你是北竞王小世子。

苹果顺着桌子咕噜咕噜滚了下去,沾着灰尘停在了远处的盆景脚下。

能崽:呜呜哇哇哇原来我只是北竞王府里的一颗小柿子。



6.

为了给爹亲惊喜,小公主趁竞日孤鸣回北苗之际勤奋练习爬树,爬爬停停玩了一下午,等心满意足了打算下去了,才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了树巅,一低头就头晕目眩,只能四肢僵硬紧紧抱着枝丫抽鼻子,尾巴都恨不得缠在树枝上。

两个哥哥在树下边做功课边守着她玩,等察觉到妹妹许久不出现时已经晚了,两个人试图爬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又变回狼努力攀了几次,没爬多高就跌回地上,在树下急得团团转。

树上的能崽越哭越小声。

等苍越孤鸣赶到时,树干上已经被狼爪抓出了一道道的痕迹,能崽声如蚊蚋,一声带着哭腔的“父王”还未到送到地面就被吹散了。

狼确实不会爬树。

苍越孤鸣化出原型,深紫色的巨狼威风凛凛,一只爪子便能盖住他年幼的小公主。他焦躁地踱了几步,忽然试图去抓牢树干。但树明显不够粗,被他轻轻一推便摇晃起来,能崽被猛地一甩,抱了一下午树丫的爪子抖了一下,立刻被抛了出去。

空中自由落体必定不好受,能崽瞪大眼睛,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了,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气流粗暴地翻弄她身上的毛发,灌进她的耳朵,又带走温度,逼迫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地面无限拉近,这几秒似乎很长,但是又过得太快,还没等她空白的脑袋里有什么念头,就裹着冷风摔进了一堆毛里,炸起一堆细小的浮尘。

一时之间没有什么声音,旁边两只小狼同时扑了上来,却不敢有什么动作,大气不敢出,挤在苍狼旁边伸长了脖子焦急眺望。

半晌之后,才终于从巨狼身上爆发出一阵哭声,紧接着有一处的毛摇晃了一下,狼毛的晃动逐渐连成路线,一路延伸上去,一只小兽哇哇大哭着钻了出来,一边叫着“父王”一边搂住狼吻。

苍狼终于呼出一口气,被攥紧的心脏开始迟缓跳动。

小兽黑色的湿漉漉的鼻头贴上了巨狼的鼻子,顿了一下之后,又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

体型差的巨大让这些触碰变得轻如鸿毛,但是苍狼偏偏感受到了,他尽力抑制着呼吸,生怕再惊到小公主,任由小女儿一路从鼻子蹭到了眼睛,眼泪汪汪来拱自己脸颊。



7.

竞日孤鸣给小公主戳了一个毛毡小熊猫,用的是小公主换下来的毛。

小公主最近换毛期,毛掉得一把一把的,竞日孤鸣把她从头捋到尾巴手里就能多一把绒毛,从哪里窜过去都能在空气中留下几根飘荡的毛发,简直成了行走蒲公英。

这么大量换毛没两天,能崽就从一个毛茸茸的崽变成了灰毛耗子。

小公主抑郁了两天,一直到爹亲给她床头柜上放了毛毡娃娃。

于是第二天这个娃娃摆遍了苗王宫各个角落,甚至被能崽衔着放到了御书房桌上。

苗王似乎没看到,目光几次扫过娃娃都没有停留,于是议事大臣也不敢对堆满奏章的案桌一角摆着个突兀的娃娃有什么意见,更是装作不知道窗户后面藏了一双偷偷看着屋内的亮亮的眼睛。

天快黑了,能崽也终于炫耀累了,又摇头摆尾把东西叼回了寝殿,路上恨不得每走一步都原地三百六十度转一圈无死角展示她的宝贝儿。

竞日孤鸣拍拍她的头,又给她的毛毡娃娃附加了一大堆爱与祈福的意义,才哄得小姑娘心满意足睡着。

他蹑手蹑脚吹灭蜡烛,回寝殿的路上看了一眼御书房的方向,那边窗户影影绰绰,看起来又要加一会儿班了。

竞日孤鸣一向懂得避嫌,于是转去长子次子寝殿,两个孩子早已吹灭了灯休息。

竞日孤鸣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便传来含糊的回应,似是梦中呓语。

相比过去似乎休息得有些早,但竞日孤鸣并未放在心上,而是沿着蜿蜒的小路慢慢踱回了寝殿。

依据苗疆制例,第二天辍朝。

他还未睁开眼睛,就感觉到脖子后面扑来阵阵热量,有人紧紧箍着他,脸埋在他的头发里,一阵一阵热气透过发丝扑到他后背脖子,不仅有些痒,甚至有了些微的湿意。

这个姿势一看就不会太舒服。

竞日孤鸣内心好笑,玩心突起,于是轻轻后仰,让他埋得更深,看看他能坚持多久。果然没多久,苍狼便因为空气不足,不自觉隔着几缕头发拿温热的额头狠狠蹭了蹭他的脖子,又晃了晃脑袋,艰难把脸从一堆头发里露了出来,但没呼吸多久,又头一歪扎了进去。

看起来昨天的确熬夜很晚了。

竞日孤鸣睁开眼睛,阳光很好,床头摆着一只深紫色的毛毡小狼,傻乎乎咧着嘴看着他笑。



8.

后来竞日孤鸣才发现,原来毛毡小狼不止这一只,还有两只更小、更歪歪扭扭的狼崽子。

三个人偷偷熬夜扎出了三只小狼,然后极其信任地把小狼交到了某人手里,托他转交给爹亲。结果某人有负所托,没抵御得住私心,辜负了一起深夜战斗的战友。

竞日孤鸣握着两只迷你狼崽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取笑三个做贼一般的在任及准苗疆之主,只好笑眯眯去捏苗王尊贵的脸:王上私心甚重,要如何服众啊?草民忧心啊。



9.

竞日孤鸣耐心教导打死不变人的小公主:崽崽以后都是小熊猫,就不能养活自己了。

小公主眼泪汪汪,一双豆豆眼无限委屈:崽崽可以。

竞日孤鸣拿出被孤鸣家四头狼轮番磋磨出的耐心:小熊猫没办法养活自己的,也吃不到小苹果了。

胸无大志的崽吸鼻子:我潜入动物园装小熊猫,不会饿死。

苍越孤鸣在一边批奏章,闻言正欲收尾的笔往下一抖,捏着笔的手紧了又紧,欲言又止,满脸写着不至于不至于。

竞日孤鸣瞥了他一眼:……那崽崽会被其他小熊猫欺负。

似乎是终于问到自己业内问题,能崽挺直了背,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得意的笑容:不会的!有大哥二哥保护我!

竞日孤鸣纠正她:……没有动物园会把狼和小熊猫放在一个笼子里。

小熊猫崽困惑脸:那为什么爹亲和父王......

竞日孤鸣:因为爹亲和父王都是人,只有崽崽是小熊猫。人和人是不能生出小熊猫的。

能崽被爹亲的言下之意惊呆了,她含着眼泪看看面前眉眼含笑的爹亲,又偷偷看了一眼一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批折子的苍狼,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我讨厌——爹亲————

她泪眼婆娑,一边抹眼泪又看了一眼苍狼,直接连坐:和父王——呜呜呜哇哇哇

苍狼:???


10.
千雪孤鸣第一次回家时,抱着他刚化形、只会咿咿呀呀发声的侄孙教他叫自己。

他做着口型,拿出来这辈子最大的耐心:“祖——王——叔”

“都……”

“祖——王——叔”

“汪……”

他侄孙咯咯笑起来。

千雪孤鸣极其满意,觉得这个侄孙虽然啥都没说,但是看这架势,看这表情,看这眼神,多半是继承了他爹亲的脑子,不管怎么说,苗疆未来有望了。

踏出家门之前,他还在想,兴许下次回来就能听见苗疆小太子叫自己祖王叔了。



千雪孤鸣第二次回家,他的侄孙已经会认人了,看见他就开开心心地伸手要抱抱。

狼主看着欢喜,把刀往旁边一放,一把把他举起来,额头抵额头地转了好几下。

小太子高兴地蓝眼睛都眯了起来。

千雪孤鸣趁机教他:“祖王叔。”

小太子张开嘴:“完……”

千雪孤鸣纠正他:“是祖王叔。”

哪知小太子十分固执:“完、完兄。”

千雪孤鸣:“???????”

小太子好不容易说完一句完整的话,自觉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壮举,高兴得自己拍手,又觉得自己应该得到一个亲亲的奖励,可是爹亲不在旁边,只好吧唧一口印在了千雪孤鸣脸上:“王……王兄。”

千雪孤鸣:“?????”

他有心好好教一下这个崽什么叫“祖王叔”,但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笑眯眯的竞日孤鸣,最终还是没敢说话。



千雪孤鸣第三次回家,先在书房门口观望半晌,确定他祖叔叔不在、只有独自玩耍的侄孙和批阅公文的侄子,才终于松了口气,迈了进去。

他侄孙看到他眼睛一亮,立刻就要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千雪孤鸣看着他歪歪斜斜的动作一阵心惊,连忙迎上去。

小太子一下子倒在他怀里。

千雪孤鸣刚松了口气,就被咯咯笑的小太子揪住了衣服,千雪蓦地涌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小崽子咯咯笑着张开嘴:“小……小千雪……!”

千雪孤鸣:“?????”

他扭头去看一旁批阅文书的苗王,本意是想含蓄地暗示他管管。但苍越孤鸣眼观鼻鼻观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兢兢业业地履行自己义务。

小崽子看他不回答,失望地放开了手,转身去摇摇晃晃地去找自己父王。

不知为啥,千雪孤鸣总有一种他往后躲了一下的错觉——后来他才知道,这大概不是错觉。

因为下一秒,他的太子张开双手,一下子抱住了苗王尊贵的大腿,傻笑着吹出了一个鼻涕泡儿:“王、王侄……好王侄!”

千雪孤鸣:“……”

他终于懂了临别时温皇意味深长的眼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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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0-19 07:5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太太搬文!!简直是中粮集团,不,中储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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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2 16:4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毛球可爱死了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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