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里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竞日孤鸣的房间里有一个很格格不入的小摆件,是一个涂鸦的石膏娃娃。
那是一只蓝眼睛的紫色兔子。
很显然这个做工粗糙的小东西不是什么名家大作,只是广场上用木板和矮凳支起的小摊上的最普通的商品。至于那个和真正兔子毫无关联的配色,大概是出自某个同样有蓝眼睛的孩子的手。
苍狼被领到那个铁架子前的时候仍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然而始作俑者却笑眯眯地提醒他尽快挑选自己喜欢的石膏娃娃。苍狼懵懵懂懂地在一排排雪白的娃娃中间寻找,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一眼站在他旁边的人。只是因为多看了几眼就被领下车甚至被同意尝试这种颢穹孤鸣根本不可能让他尝试的娱乐,苍狼心里仍旧有些不安。然而等他想通竞日孤鸣在辈分上足够压自己父亲一头这处关窍后,苍狼便对此接受良好了。小孩一边神游天外,一边无意识地摸向了一只小狼模样的石膏娃娃,然而一同下车的千雪孤鸣已经眼疾手快地抢走了苍狼原本的目标。
“先到先得喔,苍狼你再找一个吧。”
千雪孤鸣不大跟自己的侄子讲谦让,已经兴冲冲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开始挑颜色了——人高马大地一团缩在塑料小板凳上,他倒是一点不在意周围小朋友的目光。苍狼收回手,眼神仍恋恋不舍地在那只小狼身上流连。这时有人敲了敲铁架子,苍狼回过头,就看见竞日孤鸣的手指轻轻点着一只圆滚滚的兔子。
“乖苍兔,我们画这个好不好?”
苍狼不大乐意画小兔子,他名字里明明带的是狼这个字,祖叔叔不仅常常乱叫,现在还要他画兔子。苍狼试图尽快找到第二只狼,然而竞日孤鸣眨眨眼,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唉,难道乖苍兔不喜欢……”
苍狼抱着那只憨态可掬的兔子坐在小板凳上,自己动手挤颜料调颜色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似乎大概也许可能——被人忽悠了。他忍不住转头去看竞日孤鸣。
竞日孤鸣坐在他旁边的小板凳上,双腿略显委屈地缩着,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苍狼赶紧埋头拿起毛都分叉的刷子往石膏娃娃上涂颜色,心想:被忽悠就被忽悠吧,反正被祖叔叔忽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只剩远处还有一角烧得火红的霞云。已经长大到和千雪孤鸣差不多高的苍越孤鸣连灯也没开,悄悄闪进了自己祖叔叔的房间,趁着大家都在楼下等开饭的时候。他熟门熟路地走向床头柜,那里摆着他曾经和竞日孤鸣一起画出来的一只“小小苍兔”。
苍越孤鸣伸手碰了碰这个紫色的小兔子,悄悄把手里的纸从顶上的缝隙里塞了进去。那个石膏兔子是个存钱罐,只有顶上开了口,要是想取出来里边的东西只能把它砸碎。当然,毕竟这小东西出自苍狼小少爷的手,又很得孤鸣家目前辈分最大的人的欢心,因此大概是没人敢招惹它的。于是,托它只进不出的福,这小东西已经吃进去苍狼不少心事了,包括但不限于“希望祖叔叔早日康复,以后再也不生病”“苍狼想永远和祖叔叔在一起”之类的童言童语以及一些随着成长而来的略显惊世骇俗的心思。
这些心思藏在兔子的肚子里,摆在竞日孤鸣的床头柜上,每晚都守着他入睡。
苍狼叹了口气,然后把被折成方块的纸条彻底按了进去。
这个过程中,他注意到兔子的眼睛。
小孩儿的手当然不会很稳,更遑论那会儿的小苍狼是大姑娘上轿子头一回,画到眼睛时线条抖得那是宛如盘山公路,路过的燕子看了也要唱一声“十八弯”。正在全力创作的千雪孤鸣抽空关心了一眼侄子的进度,接着就发来嘲笑。
苍狼咬咬牙,下定决心要把另一只眼睛画好,然而提笔就先给眼睛抖出了两条精美的睫毛。那天算不上很热,他却给自己紧张出一身汗。埋头努力的苍狼听到竞日孤鸣叹了口气,然后他便站了起来,蹲到了自己身边,连带淡淡的香气也卷了过来。
苍狼平白无故生出一种热的错觉。他下意识抬头看看天,发觉阳光远不到刺眼毒辣的地步,然而他却觉得贴着竞日孤鸣胸口的背上阵阵发烫。
竞日孤鸣的手轻轻包裹住了苍狼的小手,带着他画完了兔子的第二只眼睛。有了外力辅助之后的线条流畅许多,画出来的弧度像天上缓缓流过的云那么柔软。
“唉,千雪欺负小朋友,真是坏小叔,苍狼你说是不是?”
苍狼看着那只圆润可爱显得水汪汪的蓝眼睛,满意地把它举给千雪孤鸣看,然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祖叔叔说的对。”
最后,在那个兔子被装进手提袋之后,竞日孤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朝着苍狼伸出了手。
“乖苍狼,把那只‘小苍兔’送给祖叔叔好不好?”
扫码付过钱的千雪孤鸣刚回来,就看见自己侄子惨遭小叔“抢劫”。千雪夸张地“哇”了一声,然后感叹道:“我就说你刚才怎么不选一个,原来是等着抢苍狼的喔?”
竞日孤鸣叹了口气,然后捂住心口作势要倒,吓得刚到他腰那么高的苍狼急忙伸手去接。竞日孤鸣配合地被苍狼扶住了,然后哀哀戚戚地开口:“唉,我明明有在问苍狼愿不愿意,小千雪却污蔑我在抢小朋友的东西……”
苍狼以为他真难过,立刻大声说愿意,为表诚意,还努力踮起脚把那塑料袋往竞日孤鸣脸上递。
“苍狼的这个就给祖叔叔了,苍狼愿意的!”
这一大一小的眼神一个委屈一个谴责,看得千雪孤鸣汗毛倒竖,当真原地怀疑起自己是否做了个大恶人。他投降一般举起双手,表示愿意把自己这个也送给竞日孤鸣赔罪。
竞日孤鸣却不干了,声称是担心千雪的狼半夜吃掉“小苍兔”,把千雪递过来的塑料袋推了回去。不过,后来那只威风凛凛但略显潦草的狼还是归了竞日孤鸣,并且被金池摆到了竞日孤鸣家玄关处的鞋柜上,按照千雪孤鸣的说法是可以镇宅。
然而此时此刻,说完这个没人信的理由,竞日孤鸣蹲下身搓了搓苍狼的脸,揉得他不得不嘟起嘴,还笑着问:“是不是呀,乖苍兔?”
苍狼觉得日光突然很刺眼,只好在那双金色的眼睛的注视下眯起眼睛,口齿不清地赞同了石膏狼会吃掉石膏兔的担忧。
苍越孤鸣看着“小苍兔”那只画得不怎么样的眼睛,下意识用手碰了碰,仿佛能通过石膏娃娃的眼睛回忆起竞日孤鸣微凉的指尖。
天已经暗了下来,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叫夜色吞了个干净。那只歪歪扭扭的蓝眼睛正对着床,如此维持了十数年。
苍越孤鸣把兔子拿起来晃了晃。它肚子里只有一些纸条,当然不会有特别的重量,也不会叮当响。苍越孤鸣得贴近些,才能听到纸条相互摩擦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
他把承载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心思的兔子放回原处,甚至小心地复原了角度。
苍越孤鸣下楼时,正好碰到打算上楼叫他 吃饭的竞日孤鸣,那时金池已经摆好了碗筷。
暖黄色的灯光拥着正站在楼梯口的人。苍越孤鸣极少能够体验用俯视的角度去看自己的祖叔叔,他看着那个抬头朝自己笑的人,险些被那双眼睛晃晕了头,只好伸手抓住扶梯,才没有一头摔下去。
苍越孤鸣想起那天广场上实际上并不刺眼却仍惹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的太阳,在一声“小苍狼”里漏了一拍心跳。
竞日孤鸣自己吃饭是不老实的。平时里就算了,被姚金池盯着,千雪偶尔远程问候还能多吃两口,等饭桌上多了苍越孤鸣,可给他找到了逃避的理由。一顿饭下来,竞日孤鸣左一句“乖苍狼尝尝这个”,右一句“苍狼正在长身体要多吃一些”,把苍越孤鸣的碗堆得冒尖,反而是他面前的那一碗饭几乎没动过。纵然苍越孤鸣饭量不小,也好几次险些被自己祖叔叔撑死在饭桌上。最后是姚金池开了口,竞日孤鸣才只能一边唉声叹气地说自己在姚金池那里失了宠,一边老老实实坐回去,把面前的那碗饭扒空。
苍越孤鸣便领了任务一直盯着他,佯作监督,实际是光明正大偷看自己祖叔叔。
他也疑心过自己为什么生出来那么大逆不道的心思。然而人很难跟感情讲道理,更难与自己的感情讲道理。他顺藤摸瓜往深处摸索,最后只能盯着一团乱麻仰天长叹——或许是理由太多了,又或许没什么理由。
苍越孤鸣暗自气苦,毕竟他也不能揪着竞日孤鸣的衣领,责问对方怎么就让自己动了心……无理取闹也不是这样闹。
然而隔着祖孙的鸿沟,这没道理的喜欢就注定是个秘密,一个只有那张被随手撕下来的纸条和那一支笔,以及竞日孤鸣床头的石膏兔子知道的秘密。
“我有在好好吃饭,倒是祖叔叔你,不要又偷偷地把药倒掉。”
苍越孤鸣把手机架在自己面前,对着屏幕说话。他人在食堂,耳朵上带着耳机,正在跟竞日孤鸣打视频电话。
自从他上了大学,他和竞日孤鸣见面就不如曾经多了。苍越孤鸣报考的大学离家远,千雪孤鸣平时又老撺掇他挑假期出门旅游,美其名曰看看大好河山,实际上是私下里搂着他肩膀告诉他颢穹孤鸣就等着苍狼毕业继承家业,回头当了总裁可就没有时间四处玩了。
竞日孤鸣似乎也很支持苍狼不回家,还总爱在每个假期开始的前一天往苍狼卡里打钱,声称是给他的旅行资金。苍越孤鸣说过一万次自己的钱够用,竞日孤鸣就一万零一次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于是那些资金被苍越孤鸣拿来买礼物。再后来,他和竞日孤鸣视频通话,就能看到他房间的桌面、飘窗台、甚至床上都日渐拥挤。有一次金池路过,看见苍越孤鸣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里监督竞日孤鸣吃饭,还跟他开玩笑,说小少爷再寄东西回来,竞日孤鸣就只好专门收拾一个房间来存放他的礼物了。
苍越孤鸣早些时候还能全心全意的享受旅途,以为可以借此逐渐理清自己心里的乱麻。
然而感情是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苍越孤鸣时不时的会想起竞日孤鸣,想起来年幼时午睡依靠的那个柔软的怀抱。他越来越多的想起竞日孤鸣的好,但又疑心有些太过模糊的记忆是否真实存在过。
再后来,他想,竞日孤鸣或许并没有那么好,只是他太想念这个人了。
从那天起,他和竞日孤鸣视频通话的频率逐渐上升。
苍越孤鸣已经吃完了饭,在回寝室的路上。他不太好意思走在大街上还把手机举起来正对着自己,也不舍得挂断电话,只好让竞日孤鸣以一个奇怪的视角欣赏自己的下巴。赶路的间隙他听到竞日孤鸣的笑声,于是抽空看了一眼屏幕,发觉角度太不妙,立刻隐秘的调整了手机角度,试图留给祖叔叔一个还算帅气的脸。
竞日孤鸣笑得更厉害了,他说:“乖苍狼,我已经截图了。”
苍越孤鸣的肩膀微不可查地往下一垮。
竞日孤鸣于是便体贴地换了话题。
“苍狼有想小苍兔吗?”
苍越孤鸣有些无奈。如今已经是二十几岁小伙的他对于竞日孤鸣的恶劣,越发和千雪感同身受了。他偶尔也怀疑,也许哪怕他和千雪孤鸣都有了白头发,竞日孤鸣也会拿这种哄小孩儿的语气逗他们玩。
“祖叔叔。”
竞日孤鸣:“哎呀,忘记小苍狼已经是大人了,不喜欢这样了。”
毫无诚意。
然而他还是妥协了,苍狼说:“想,也想祖叔叔。”
竞日孤鸣满意了,聊到最后,他说起这一次的假期,问苍越孤鸣是否想念金池做的某道菜。苍越孤鸣乖顺点头,顺着竞日孤鸣的话说想。
等到他放假回去,竞日孤鸣家的饭桌上果然摆的全世界苍越孤鸣爱吃的菜。特地赶来给侄子接风洗尘实则蹭饭的千雪孤鸣大声斥责竞日孤鸣偏心,竞日孤鸣对此并不辩驳,只是塞了一勺汤到千雪嘴里,险些把对方呛死。
然后,竞日孤鸣一边念着“苍狼要多吃些才能长高”,一边把苍越孤鸣的碗堆得冒了尖。千雪在旁边嘟囔了一句苍狼现在已经高竞日孤鸣半个头了,下一秒,千雪碗里的肉就被夹走,放进了苍狼碗里。
千雪孤鸣目瞪口呆,并且敢怒不敢言。
千雪孤鸣很快就抓到了报仇的机会。往竞日孤鸣身边一坐,难得在自己小叔面前笑得有些阴森。
苍越孤鸣缩了缩脖子,觉得千雪可能还想把自己卷进去。毕竟刚才他很享受祖叔叔的关爱,并没有帮千雪说话。
于是他这时也没帮竞日孤鸣说话,看着千雪端着碗狞笑着走向竞日孤鸣,苍狼伸手摸了摸口袋里折好的纸。
趁着那边三个人为了竞日孤鸣吃饭的问题闹成一团,苍狼借口去看看房间,摸上楼进了竞日孤鸣的卧室。
那只兔子的肚子里很久没进新货了。苍越孤鸣悄悄走到床边,心里莫名其妙生出来一点做贼一般的心虚感。他这次也没开灯,借着窗外已经渐暗的光看着那只兔子——他总觉得兔子有什么不一样了。
也许是太久没看见了,自己记错了吧。苍越孤鸣手里捏着这段时间攒下的纸条。好吧,这已经不算纸条了,是整整一页A4纸,乱七八糟地记录着苍越孤鸣心里的那团乱麻。苍越孤鸣想起以前的略显幼稚的小纸条,把兔子拿起来,贴近耳朵晃了晃,却没听到声音。他皱起眉,晃动的幅度大些了,却仍然没有别的动静。
苍越孤鸣去看兔子的眼睛。
两只蓝眼睛都圆润可爱,水汪汪的,线条一看就很稳。
两只都?
苍越孤鸣更愣了,他把兔子放到自己面前,和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对视。
这时,上楼找人的千雪一把推开了门,顺手拍亮了竞日孤鸣卧室的灯。
“苍狼啊你怎么没开灯……我靠怎么了?!”
“啪”一声,暖黄的灯光落在苍越孤鸣身上,也顺带把一地的碎片照得清清楚楚。
苍越孤鸣低头去看,地上除了石膏娃娃的碎片什么都没有。
哪怕是一片碎纸屑,也没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