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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5 22: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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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5 22:17 | 显示全部楼层
【默史】访客
-来源于九龙变33集那个出现的轮椅-


默苍离对冥医和俏如来说出我有访客并把他们请走的时候,他嘲讽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讲这句话时带了些雀跃与炫耀的心情。那又如何呢,对喜欢穷究物理,揣摩世情寒温的自己来说,见到传说中的史艳文本尊,而不是什么薛文郎谜中谜的,也算是一项能够填补资料空白的重要体验了。

身后吱嘎吱嘎的声音传来,默苍离不由扯了一下嘴角,杏花你的医术还能不能好了,小小腹诽着转过了身,默苍离礼貌地收敛着视线开启了全面评估模式。轮椅上的人一身宽大的烟色氅衣,大概因为躺得太久了,圆润度大减,竟有几分弱不胜衣的观感。不知战力尚余几分,即便不能战,或可储备起来作为诱敌的筹码,默苍离脑中飞速地计算着各种变数,在瞟到史艳文交叠整齐的衣领中那段白皙的脖颈时,走了一下神,智者的理智让他马上垂下了眼睛,对着镜中的自己将表情一秒归零后径直走到了轮椅跟前。

“你的腿还不能站吗?”

诶?史艳文被这初次见面就如此开门见山的态度唬了一下,但旋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他抱歉地笑了笑,伸脚踏实了地面,双手撑扶着轮椅扶手让自己站了起来,“多亏冥医前辈妙手,经脉已无碍,只是筋骨尚乏力,史某已勤加锻炼,决战之日可为中原一战。”

“嗯,伏羲深渊开启之日,我要你在九脉峰苗疆一侧拦阻北競王,届时不可出全力,拖延半个时辰,便是全功。”瞥了一眼站相挺拔却已微微敛息的人,默苍离颔首,“尚有几日余裕,心急亦是无益。”他本意是想叫这人坐回去谈话,因为谈话会很长,没想到史艳文笑得温纯,“苍离先生无须挂怀,史某无碍。”

鬼才挂怀,不过默苍离忍下了吐槽。

“苍离先生方才与我儿精忠对谈,史某非有意,却也全数听到。此战若由在下应战北競王,那么神蛊温皇……”

“由你另一个儿子去处理。”

一阵静默,史艳文的沉吟在默苍离意料之内,他悠悠地擦着镜子等他理好思绪和心绪。不打扰对方的思考只等待一个结论是他的作风——因为史艳文的种种反应,与他所料并无出入,而结论他早已推敲完毕成竹在胸。所谓儒侠仁人自是一腔入世之心,而他史艳文与青稚小子的区别就在于,历经了数十年岁月洗练世情摧折,如今任情势再如何压逼,他都可以凭借柔与韧二字回复原貌,在群侠面前呈现无损的状态。这到底是弱还是强,是弱极反强,抑或强极求弱——默苍离将镜面擦出了吱吱啦啦的噪音。

“苍离先生之决策,艳文并无异议。”

“为何如此信任于我?”猛然从专注的擦拭动作中抬起头,默苍离难得显露出的,带有疑问的注视目光让史艳文下意识退了一小步,险险跌回轮椅里去。

“并非信任苍离先生,而是推敲自先生分派给艳文的任务。北競王乃苗疆亲王,自幼多病,深居简出与世无争,此役苍离先生却要在下前去御敌,可见北競王之威胁并不下于银燕要面对的任飘渺,甚至更在其上。所以艳文斗胆推测,北競王才是此役之关键。”

“不错,再说。”

“伏羲深渊开启,苗疆自上至下必将以重兵猛将固守此地,断无分兵交与北競王之理,艳文直接交手之人若非旁人,必是北競王本人,此违理之举最合理之解说,便是北競王身怀不世武功,这张底牌中原并不知情,此人合该为关键所在。”

“够多了。还有些情报我想你了解。”默苍离将手里镜子与锦帕放在史艳文手里,自转身到轮椅后作出等待的姿态。

史艳文抚了抚着掌中带有余温的铜镜,旋即会意,默苍离是想推着他到别处去看些什么东西吧,而且那个人都没有给他任何“忸怩”一下的余裕,脸上一派不要浪费时间数到三不坐下来就直接用撞的了。

所以史艳文歉然应了一声,便坦然坐了下来。刚刚强撑起的站立功能似乎被这个动作打回了原型,但史艳文良好的自律让他一瞬又挺直了脊梁。默苍离在轮椅后面观察着这些微不可查的细节,忽然就又跳出一个冒撞的想法,水夫人刺的“纯忠报国”四个字应该就在这根脊梁的位置,不知道生得怎样呢。

琉璃树枝干浴血一样鲜红,千百串琉璃珠迎风叮咚作响,经过时史艳文不禁好奇多望了几眼,徐徐说道:“上古厌火国有树名三珠,树叶皆为珍珠,先生这株树当也是上古逸品了。”

“一株死树。”默苍离停下步子,将轮椅往琉璃树方向转了转,让史艳文能用个舒服的角度“观赏”这里唯一的风景,“你知道厌火国在哪里吗?”

史艳文摇了摇头,“上古传说,今已不可考。但听胞弟讲过鳞族所居之奇景,或者确有其地,只是今人不得其门而入吧。”

“吐火也好,能飞也罢,这些异能种族确实存在。”

听他如此讲,史艳文不禁诧异地转过了身来,“先生当真游历广阔。”

“魔族领地,我也没有办法踏足。”默苍离将眼睛眯了眯,呵出一声冷冷的笑,“如果有机会,真的想去探一探。”

“魔世……当真荒蛮至此吗。”他声音不大,但抓着轮椅扶手的手上关节泛着无力的青白。

“你的决定没有错。若是我也没有更好替代方案。”默苍离的手落在史艳文的肩上,是安慰,这个动作在初次见面的两人间发生却丝毫不觉唐突。

“多谢苍离先生。”史艳文笑了笑,本意是想说他没事的,可眼前琉璃的光晕晃得他失神,小空穿着僧衣的落寞背影就这么不受控制地出现在了眼前,那个小人儿神伤地碎碎念着,自己是个养不大的小和尚,不能在父母面前尽孝。史艳文闭紧了眼睛,不让眼泪滚落下来。

一方梅子青的帕子递了过来,软软暖暖的颜色,史艳文道了谢,却推辞没有接,说道让先生见笑了。

“明知亏欠无法弥补,若下一次还需要牺牲你的儿子,你仍会义无反顾。”

“如果有下一次,艳文更希望能牺牲自己,以身相代。”

默苍离没有应声,只是固执地将手帕放在了他的膝头,之后将轮椅调了个方向,离开了琉璃树。来不及了,史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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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5 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史家】涉江
-地门刚出时写的,设定看看就好-



正气山庄缘山而建,半山葱茏间一带缓坡便是正门处,“正气山庄”四个字却是史艳文请母亲水氏夫人题的,石青的匾额,字虽不恢宏,但胜在古朴素雅,一望便知是知书识礼的名门。只是时日久了,疏于保养,这匾和两扇大门皆髹漆斑驳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萧条。



山庄三面围墙,各色雕花窗伴着低垂的藤萝,墙虽高但并没有拒人千里的疏离冷傲。北山坡更是省去了围墙,将山势融进了山庄里,一带田园和果树算是隔开了山庄内外,但目力极好的人却还是能将山庄里众人的举动收入眼底,甚至隔壁村舍的孩童常常追着野兔就会不知不觉进了山庄。



在这路未必不拾遗,夜且尚需闭户的年景里,能将房舍修得这么毫无芥蒂的人,也只有史艳文一家人了。确切地说,现在住在这里的只有史家父子三人,外加几位江湖上行走的亲友。



现在的时间吗,是地门那些生搬硬造的反社会的宵小们已然被多国部队摆平,现在那个地方是一个说人话的国度,有慧根和佛缘的人成为僧侣继续遁世苦修,也许下一个百年下一场劫数时再度浮现,余下的找回部分或全部记忆的百姓则选择继续在或不在原地耕织生活,总之,胜利反转之后是很多人彻头彻尾的清算。



对于俏如来和银燕来说,兄弟劫后重逢和成功营救自家叔父的喜悦,都没有那个人最后的出现来得意外和欣喜若狂,是的,在这场时空的拉锯中,他们的父亲史艳文回来了,不同于以往每一次不切实际的化身出场,这个史艳文身上没有仙气,没有一丝故作神秘和无所不能,还是那个喊着精忠你快走,然后就全力以赴甘心赴死的,父亲。俏如来用力眨了眨眼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但是身边的银燕已经哭成了孟姜女,那个最排斥自家父亲的小弟这时候正拥着父亲这不真实的存在哭做了一团。



史艳文抬了抬手,本想揉抚银燕发顶的手却在将将触及那一刻凝在了半空里,又悄无声息地放了下来。看到这一幕的俏如来不由静静地走过去贴着银燕折身跪了下来,将身体深深的,深深的伏了下去,这一拜,仿佛很多时光和人事物就这样不在了。兄弟俩空前的默契合成了一声“父亲”,刺破了这近乡情怯的氛围,之后便是很多声“父亲”反复地呜咽地呼唤着。



事后史艳文曾经问过俏如来,怎么就没有怀疑这个父亲又是谁假扮的,这么不假思索地就认了起来?理智告诉俏如来他应该分析史艳文出现的时机动机和他那逼真的气场,但他却将理智毫不犹豫地抛到了脑后,“这个画面,孩儿已经在梦里见过太多次了,哪怕成真这么一次也好。”



坐镇魔世的达摩金光塔因地门震荡而结界不稳,史艳文就是借着这个时机由魔世脱身的,梁皇无忌几乎耗去了毕生功力,才争得这兔起鹘落稍纵即逝的一瞬。来不及侧目更来不及与施法之人殷殷惜别,史艳文就真真切切地立身在了中原的土地上,彼时晨光熹微点染着夜露,连空气都是微寒而清甜的,一切的生机勃勃都与魔世的红河血祸之景不同,让史艳文有了再世为人之感。



梁皇无忌说,达摩金光塔必有变故,佛门法器之力被削弱,史君子此行说不定尚有相见之期。史艳文略加思索便知其所指乃是魔世结界受损,再开之日或许不远,届时说不定又需协力封印……协力,封印……史艳文下意识地抚上了左肩的伤处,那里虽愈合完好,却每每痛不可当,如火灼般的恨刺了进去,洞穿的是个永远也合不拢的伤口。伤口很痛,痛悔时他也会像寻常父亲一样无力,然而要他放弃“史家人的责任”携妻儿去过平凡日子,这样的事却也永远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所以他的心头那个伤口是注定永远无法愈合的,一边是信念执着,一边是天伦血亲,拉锯着,他只有让这伤继续痛下去,直到这世上再也没有史艳文时。



“爹亲,你不要紧吧?”刻意压低试探的声音来自外间。是银燕啊,史艳文记得父子三人回来正气山庄以后说了很多话,然后两个孩子恭恭敬敬地要自己早些休息,别来之事明天再说的。他拨亮了床头案上的灯火,银燕就那样呆呆地撑在桌边,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关切。



“入秋了,怎么坐在这里?”史艳文起身从架上抄了件外氅走过去披在了小儿子的身上,坐在桌边另一张椅子上,脸上带了些关切的责备。



“爹……爹亲。”银燕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觉得每句话都不知如何说,以前明明连最伤人的话都能毫不犹豫说出口,但现在对着这个人,似乎除了叫爹之外已没有更好的表达情感的方式了。



“父亲无事,只是想到了仗义便醒了。”伸出手去拍了拍银燕的手背,果然是少年人血气方刚,反是自己的手冰凉冰凉的。史艳文笑了笑便要把手抽回来,却在半路里被银燕扶住了,自己刚送出去的那件外衣被银燕乖顺体贴地披到了自己身上。



“爹亲……”

“嗯?”

“爹亲。”

“银燕?”

“爹亲,我错了。”



一阵无边的静默过后,史艳文伸出双臂将小儿子远比自己宽厚的肩膀收进了怀里,“是父亲对不起你们。”这是史艳文有生之年第一次给小儿子一个拥抱,父母本该给予的一切,这个孩子都不曾得到过,反而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害他失去最后微薄的亲情,没有人比银燕更从心底渴望“一家团聚”的真正来到,然而以前的史艳文给不了,以后……史艳文的心跳空了一拍。“对不住,存孝。”他将手臂收得愈紧,肩上的衣衫一片湿热,银燕又不争气的哭湿了他的衣裳。



“精忠怎么没告诉我,你有这么爱哭。”史艳文将银燕从怀里拖了出来,眼睛里漾满了慈爱温存,化都化不开的。



抬头看见自家老爸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银燕霎时憋红了一张脸,好像是这样,最近越发管不住的眼泪都是怎么回事啊。他尚在痴痴地回思,额上忽来一阵触感,原来额饰早已在老爸怀里蹭掉了,此刻史艳文微凉的指尖正小心翼翼地触碰他额上那道燕形的伤疤。



史艳文微微拧着眉心,好像指尖上能感受到那时全部的疼,全都集纳在了这一点,这只燕身纠结不堪的刀痕让他的手不由自主有些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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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5 22:19 | 显示全部楼层


老爸一脸痛心的样子银燕是不少见到的,为了群侠,为了小空,为了中原任何一个良善百姓——却只有这次他是为着自己的?“爹亲,已经不疼了。”银燕小小声地开口提醒,却见史艳文神情越发庄肃,将落在臂弯上的额饰掂在手里,目光专注似在思考着什么。



“爹亲。”



“过几日就是中元了,带爹亲一起到三母坟上祭拜吧。”史艳文轻叹口气,便没再说什么。没有三位老人那一份恻隐之心,银燕早已为奸人算计死在同胞手足的剑下,然而好人却没有好报,银燕彼时也发誓再不做他史艳文的儿子,用刀在额上刻下了这只燕子。他能想见,让那个从不知亲情为何物的十几岁少年,就此断念再不渴望亲情,当时的银燕该是何等样悲愤与绝望。虽然如今时过境迁,但银燕心上的结其实根本就没有彻底解开吧。



这一夜,因着天晚露重,银燕竟难得的和老爸同榻而寝。就算在以前他们父子关系尚算缓和的时候,这也是绝无可能的。从前即便该有的父子礼数一样不少,可那个父亲对他来说就是个符号而已。不可思议的,今晚史艳文与他谈了很多话,甚至问了他关于霜与炎的事,听他吐槽了剑无极和苍狼。直到窗纸泛起曙色,远山传来鸡唱,银燕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父亲变了,真正像个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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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5 22:20 | 显示全部楼层
【殢师】如雪


1.
渎生暗地在慈光之塔是个罕有人踏足的所在,外人共知的是,那里聚居了一群擅剑的族民,在更早的四魌战力排行上,当而然之曾有过一席之地。然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擅长一样本事,必定他处会有所缺失,这一族的人就像得了诅咒,世世代代族人均长不过成年,便会因病困而夭折。

子不语怪力乱神,其实哪里是什么诅咒,这其中的关窍,非慈光掌权者无人得以知晓,师尹停住步子凝了凝神,手中紫金镂花香斗里的香似早已焚尽,檀麝的气味散淡了,他的思绪也从过往飘了回来。永昼的慈光何尝会有什么谶纬巫蛊之事,还不是人祸。憾人战力若不能为己所用,便只有走向被屠戮而灭亡这一条路,成年男子皆屠尽毁尸,还是他亲手签下的密令,对外只称,病亡,为防疫病流窜,所剩族民均需圈禁隔离。雷霆手段,却举重若轻,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么,师尹自失一笑,他之一身,早已担下无数血腥而无从回头了。

“此为禁地,外人不得擅入。”

师尹回神抬眼,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半大孩子,介于童稚与成人之间的黯哑嗓音,说明他还未成年,是了,成年人,早就不存了。师尹温和一笑,走过去想揉揉那孩子的发顶,却被孩子先一步敏捷得闪了开去,似乎从他还未抬手,便洞察了他的动向一般,让师尹有些吃惊。

若非即鹿一再央告,他怎舍得于万机中抽身只身来到这片死地。和即鹿相仿的年纪,却全然不同的际遇,让他天性善良的妹妹动了恻隐之心。救一人出渎生暗地于他简直易如反掌,但师尹做事,早已不会出于单纯的悲天悯人了,掌权者的悲悯,轻则害己,重则覆国,悲悯,是他不想舍弃,却又不得不舍弃的真情,罢了。

“请问,这里可有位叫做无伤的少年人?”师尹收敛了眉目中一闪即逝的波动,重又回复了大局在握的镇定坦然。

少年闻言扬起了脸,一双眼睛含着审视的锋锐,左目眉骨上几弯荡开的文绣反添了眉目的犀利。然而孩子终究是孩子,眼神清澈如未出山的泉水般,让人一望见底。师尹微微一笑,蹲下身执了他的手,“同我离了这里可好?”

若是即鹿,定会奉上甜甜的笑脸,然后拉着他的手,迫不及待地询问要去哪里玩耍。而这个少年,却像遭了雷击般甩脱了他的手,退后一步戒备地看着他。

如此重的心防……但他竟然没有逃开……师尹摇了摇头,心下似乎早就有了准备,复又将手伸向了那个叫无伤的少年,“吾有一小妹,这段时日都来探望于你,你当记得。她听闻此地族民身患不治恶疾,故央我来此设法医治,莫若你随我回去,替你的族亲试药,一旦药成,可活一村之人,吾小妹也能全一桩心事,岂不是好?”师尹眼波里漾着柔软的笑意,在彼时的殢无伤眼中,恳切得令人生疑,但是眉目间那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却又让他将手试探着放进了师尹的掌心。师尹就这么握着他的手,带他走出了渎生暗地,走向了那片湛蓝得逼人的晴空。这是他们的初识,是善意的欺骗抑或刻意的利用,在往后的日子里,早已连他们自己也无从说清了。

竹生花,其年便枯。殢无伤遇上即鹿的惊鸿一瞥,便是竹花翻飞的光景,即鹿走后,成片的竹林便枯死了半数,在这份分别之上又平添了莫名的寂寥和恼人的无措感。而师尹带他来的这个地方,却有着近乎虚幻的成片翠绿的竹林,在清彻如洗的天光掩映下,直耀得他睁不开眼。

“吾将汝安置在此,一者环境清幽于修养身心均有益处,二者,穿过这片竹林的另一端,便是吾的居所,流光晚榭了。吾白日需督导学生课业,料理些往来文书。傍晚若得闲暇会来探望你。”成竹于胸的一番说辞,从容掩饰了自己乃慈光首辅这一事实,师尹娓娓道来却也平常。

“你之安排,别有目的。”无伤半眯着眼睛与师尹对视着,似一眼就看穿了师尹此行的动机。

“唉,你这孩子,世法人心并不如你揣测得这般艰难,试着走出来接纳旁人,当会有所进境。”师尹习惯性地掂掇了下香斗,却忘记今日出来时间太久香早就尽了,没了那种缭绕的香气,又被殢无伤逼视着,从心底失了从容,这感觉太陌生了,师尹竟一时有些恍惚。

“直说你的目的,我会考虑。”殢无伤试着睁开被天光刺痛的眼睛,剑之一族与生俱来的敏锐判断与洞悉周围一切威胁的本能告诉他,要远离这个人,然而看着师尹带笑的双眼,他却言不由衷地应了他。

师尹舒了口气,“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他伸手抚着身边翠竹,目光却放远至幽篁深处,殢无伤如这竹一般,尚需要脱胎换骨,“先医好你的病,再来便是让你熟识慈光的人事物,还有……莫要辜负了剑者本能。”

“你有信心医好吾之一族,为何早不设法?”

不留余地、反客为主的气势,这也许是个从来不懂虚词矫饰为何物的人啊。师尹不恼反而会心一笑,如果当初接他出来只为隔绝即鹿与他私会,现在他竟觉得这少年身上有他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东西,就像,他常年燃着的那盏小灯。

“莫说吾未尝有法医治你,若有,其药亦未必易得,到时医一人还是医一族,尚在未定之数。吾不过藏书丰厚阅卷千帙,于些疑难杂症上多几分把握罢了。”师尹未等殢无伤有所回复,便举步向着竹林边的小屋走去,他无暇也无意与殢无伤在这个无解的问题上纠缠,他要想的,是如何处理渎生暗地所剩之人,让即鹿无处寻人,也让殢无伤就此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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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5 22: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杀念,师尹便觉周遭腾起一股难抑的血腥气,立时脸色苍白了几分,内息一股乱流涌上,让他蓦地停在原地用手抓紧了身畔修竹。他竟忘了今日路程曲折,忘了多带些香丸——其实,是他错估了他会与这个少年消磨的时间——或许他原本准备的通盘计划都要改变。心思电转,分了心神却越发压制不住心下不同寻常的躁动。

师尹背对殢无伤,以他功体,自不至于露出窘相,然而目光敏锐如殢无伤,一下子便捕捉到了他因紧握竹干而泛白的指节,那是修短合度雍容得宜的一双手,却被迫强忍着什么痛苦。这矛盾的画面一瞬间引起了殢无伤的兴趣,他下意识便抬手覆上了那人苍白冰冷的手背。“医者竟然不能自医,如何取信于吾。”

惊异于这突来的触碰,师尹想要抽回手,却落入了殢无伤的把握之中,粗糙且温暖的触感,这睽违已久、落入他人掌控的陌生感竟矛盾的,让师尹有一丝想要依赖,“你……”

“内息已乱,不加控制任其疾走会冲坏经脉,抱神守一不要分心。”殢无伤以命令的口气对师尹下达了指令,冷静而准确,为剑者与生的本能。一股绵缓的劲力逐渐将内息导正,游走体内,竟是说不出的体贴周至。

“你的心,乱了,为何?”殢无伤收了内力,却仍不愿放弃求解,关于这个忽然闯入自己生活的人,他似乎有着无尽的探索兴趣。

“多谢。”师尹擦了擦适才冒出的冷汗,用最短的时间将狼狈抛到了九霄云外,恢复了属于他的面具一样的温和笑容,“宿疾而已,吾已无大碍。”

“汝之疾,在这里。”殢无伤指了指无衣师尹的心口,未再多讲一句,便回身走向师尹为他准备的住处,竹篱茅舍,洁净简朴,一溪流经,颇添意趣。

2.
第一年,殢无伤所见之人,只有师尹一个,虽说穿过竹林便是流光晚榭,但他似乎不愿越雷池一步,一直困居在小院落里,甚至没有要求见即鹿一面。师尹以为这是他在渎生暗地独处的习惯未改,也乐得他并不要求许多。虽说渎生暗地剑之一族并没真的有什么不治之症,但既然这是师尹带他出来的借口,他果然三五定规,按照日子亲自提了竹篮,给殢无伤送来并不太难喝的药汤。药的滋味经常会换,那是师尹每次给他诊脉之后斟酌了会换掉的药方,目的,是强身健体,让在渎生暗地没能健康成长的少年,早日拥有可堪大用的体魄。

一年之后,连师尹也惊讶万分,自己当初怎会认为这是名孩童的呢。个头已经长得和自己一般高了不说,眉目间的英气也逼人得不容小觑,原先乱糟糟的枯黯的头发,现如今银亮如瀑,衬得那脸蛋竟然有了几分……妖娆。

“你难得出神。”殢无伤拍开师尹拎来酒坛的泥封,将酒气吸了一口,第一次接触这种刺激的液体,他却全然看不出跃跃欲试。

唉,你又怎知我是看你看得出了神。师尹浅浅一笑,信手一点,一片竹叶飞落指尖,劲力一吐,那竹叶直飞出去在坛口转了一圈,撇了一注酒水,而后轻轻巧巧地落回了师尹的唇间,唇角淡淡的一勾,酒水便顺着一道优雅柔顺的弧线,倾进了那于男人来说略显秀气的两瓣薄唇里。

一气呵成的动作,未曾吸引殢无伤一丝一毫的注目,倒是师尹那粘了薄酒又时时保持适度微笑的双唇,让他全神贯注了许久,末了竟伸了手指出去,蹭掉还缀在唇角的一颗水珠,放在舌上品了品滋味,“这味道,又呛又涩,汝说世人好酒,吾不信。”

师尹无奈,眼前这个人,为什么总有探究不完的道理,偏还要着落在自己身上,慈光师尹的本能,让他絮絮叨叨给殢无伤讲起了饮酒之道,酒可买醉解愁,酒可畅怀对饮,酒可举杯邀月,酒可对酒当歌……他摸出两个精致的小酒杯放在了彼此身前,满了酒,滟滟的一片水光里,映不下彼此的对视。“吾有些后悔今日一时兴起带了酒来会汝。”他佯作灰心地轻叹了一声,推了一杯酒过去,然后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殢无伤的距离,今日总觉得,近得有些危险了。
“今日之酒,属于哪一种?”
“随性得很,哪种也不属。”
“汝又在回避问题。”
“有么?”
“你很累。”
答非所问。
师尹晃了晃手中香斗,今日的水沉,有种胶着不开的细腻味道,和着酒香,入了肺腑,百味杂陈。“你当有所觉,你之病症已拔除了八成,料无性命之虞。所以吾此后不会常来。”四魌武评开展在即,武评会之筹谋,他要专注,殢无伤虽璞玉之质已现,但火候未至,不能全功的棋子,他不会轻动。

“汝可知此乃何物?”反掌间,师尹手中现出一块通体火红的矿石。
殢无伤接过放在指间辗转了一番,“此乃赩矿,汝藏书中《博物考》记载,它是慈光特产的劣等矿石。”
“言其劣等,实是人力无法去其杂质、锻炼成器之故,汝在用剑上之天赋自不必说,不知汝可有将赩矿炼成神器之意志?”
“可以一试。” 赩矿红艳艳的颜色,如同带着体息温度的新鲜血液,阔别已久的熟悉感,有如魂灵深处开了个口子,吸引了殢无伤全副的神思。
“锻冶之法——”
“不用汝插手。”
“若有难处,穿过竹林来寻我就是。”
“啰嗦。”
硬生生被打断了讲话,师尹却不恼,相处了这许久,殢无伤的脾气他已尽知,遇事漠然,不怒不争却又耽于品味人世沧桑——从他无衣的身上。这痴迷的姿态,与两林学子不同,并不会恭恭敬敬地听他调教,连无衣师尹也并不能说清,这究竟是达,是解,还是愚,不过对他来说,殢无伤是独一无二的。

往后的日子,师尹当真再未踏足殢无伤的住所,这一年对他来说,发生了太多事,雅狄王在四魌武评之上等闲轻取了所有对手,对杀戮碎岛这张弓的弓弦已经张得不能再满,除却雅狄王势在必行,佛狱抛来的橄榄枝,就如同其植物般带着芒刺与毒液,要避其锋芒,善用其毒却不为其毒害……事涉机密,一件件的布计他均未假手他人,哪怕是身边最得他信任的撒手慈悲——如果他还有余力,他不愿亲手教出的学生身染尘埃、手满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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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5 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书案前写完最后一封密信,师尹揉了揉眉心,手边言允沏的茶已经乏得没有滋味了,他端起茶盏想唤人,却发现言允在阶下倚着石桌睡得香甜。师尹起身踱了两步,缓解久坐的僵硬,这些日子不光他一个人操劳,这个小弟子也着实辛苦了,师尹见他睡得实沉,不忍叫醒,便解了自己的外衣盖在言允背上。

正要自去添水换茶,师尹猛觉一股浓重的血气冲溢,他压下心惊,暗运真力,回身却见殢无伤站在对面,手里提着一把通体血红的剑,剑尖一路滴着血,血迹并未干涸。

“你——”伤人了,还是受伤了?殢无伤腕上未愈的新鲜伤口让他的问题有了答案,“随我来止血。”

“吾找到了淬炼赩矿之法。”殢无伤像是浑没听到他说话一样,一双眼充斥着随时会失控的暴戾之气,将瞳色映得如血一般鲜红。

血的气味与颜色,逼得师尹一阵心慌不由自主退后一步,下一刻却被殢无伤迈步赶上,毫不费力擎住了他的手腕,“我出了那片牢笼,你却没来见我,我以为自己没有资格与你并立之时,你又给了我希望,整整一年,这剑崩毁了数次,我以为再无希望,却发现它喜欢饮血,每每噬血,它便躁动不可自抑,此后的岁月,我日日以血牧剑,它便日日兴奋哀吟,喑呜之声一直在我心内驱之不去。为什么,你还不来见我!”手掌猛一收力,是骨节轻错的声音,师尹蹙眉忍住了几欲脱口而出的呼痛声,反掌为指疾戳殢无伤灵台,将一股清心明性的内劲灌了进去。

殢无伤驭剑炼剑已入心魔,神识不清,竟将他认做了即鹿。原以为他安心困居,是将即鹿逐渐淡忘,没想到他的思念越积越深,执着于铸剑有成便能见到即鹿一面,所以一年来,竟以自身鲜血淬炼赩矿,这个剑者的偏执,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又或者是对即鹿的偏执……感到劲力遇阻滞,师尹收敛了心神,凝住神思,全力施为,如金风朗月一般的功体,跌进殢无伤的内息中,竟然空空荡荡无所依凭,再蓄力依旧如此。徒劳无功地虚耗功体,竟然换不得殢无伤一丝恢复清明的迹象,师尹心内徒叹了句无奈,想他接过慈光首辅之位以来,何尝有一件事脱出自己掌控,独独对着这个人的时候,却总是他落于下风。

“炼剑之法,并非得见即鹿的条件,我当初并未允你。更何况,即鹿现今不在慈光之塔。”师尹收了探心指的招式,打算换一种方式唤回入魔之人。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你的容貌,但却记得你眼神里这种带笑的哀伤,我只是想见你,真正开心的笑颜。”手指轻轻抚上眼前人的眉目间,殢无伤眼内映出的,是两道重合的身影,师尹穿着雪白的单衫,神色复杂地审视着他,眼中掩不住的疲惫感,叫他莫名的疼惜。

我不是即鹿,师尹张了张口,这句话却怎么也讲不出口,他只觉得荒唐,彻头彻尾的,自己竟然做了即鹿的替身。即鹿常穿白色的衣裙,想必是因为他方才脱了外衣的缘故——尽管他一贯性情云淡风轻,自认心性早已洗涤得清明,却抑制不住此时被亵渎的怒气,他不顾疼痛奋力从殢无伤掌握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袖中常备着的一丸迷药不着痕迹地弹出,烟气过后,是落入他臂弯的白发青年,和一柄吐出血滟的墨剑。

3.
青白天光从窗棂透射而入,窗外是一派竹影婆娑绿意清凉,衾枕上一股素雅的香气,分外宁心安神,是师尹日常熏香的味道,窗外依稀可闻的对话声传来,殢无伤凝神听了一阵,才回思起自己身在何处,至于为何会到此地,说过做过什么,他竟一时记不起来了。

“我的乖徒儿呀,师尹没有你想的这般没用。你今日的剑招和习作可是一点也少不得。”
“言允不会偷懒,师尹放心啦。你手上有伤,伤好之前,言允可以自己练剑。可是师尹啊,秀士十训第六条,危人不与,险地不居。师尹为何与里面那个危险的人在一起,还害自己受了伤?”
“允儿,秀士十训第一条你还记得?”
“诶……是啦,一切以师尹最高。”
“汝还知道就好,漏尽之前,不得轻离此地,将剑法从头至尾演化一番,之后吾来查验。”
“是啦是啦。”

咻咻咻的剑锋刺空之声中,一串脚步声逐渐近了,知道是师尹要进来,殢无伤翻身掀起被子坐了起来。入目的房间陈设整洁而简单,一屏一几都不加繁复的雕饰,书柜占去了一面墙,供案上放着薰炉和香盒,琴桌上躺着一张琴和一卷翻看了一半的书,床侧的衣架上尚搭着一件雀霓的披风。他饶有兴致地环视着这间屋子,就如他每一次借由师尹探究人情寒温。

“赩矿成器实属难得,可见你的天分。”师尹左手托着个漆盘,盘上一碗药汤一小碟蜜饯,“但是你的方法太伤身,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剑在人亡得不偿失。”将漆盘放在桌上,师尹仍是那只手将碗端到了殢无伤眼前,“先将药喝了吧,气血不是一时可以补回来的,你这几日就住在这里。”放殢无伤一个人在外发疯,无论伤人还是自戕,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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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5 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的手。”殢无伤没理会那碗药,拾起师尹垂在右边袖内的手腕,换来师尹一声低低的痛呼。
“唉,无伤大侠当真疏情,昨日之事一丝也记不得了么?”
“是我伤你?”
师尹未答,又将药碗举了过去。殢无伤饮尽,口里又被塞了一枚甜丝丝的梅子,他一愣,抬眼瞥见师尹眉眼温存,眼下却有着浓重的暗影,他没有和那人打商量就将人按在床边自己方才睡过的位置,未待师尹抗议声出口,他已将人掀上了床,用被子盖了个严实。

师尹轻叹一声,“也罢,你若有兴趣,可去指点允儿练剑。”指尖点了点条案上的薰炉,“半炷就好,我只休息片时。”说罢当真合上了眼睛,沁人心脾的醇和味道,还含着一丝不可捉摸的苦涩药气,飘渺弥散开来,半晌师尹也没听到殢无伤离开的声音,他七分会心三分感喟,侧过身来果然看到殢无伤坐在桌边一脸专注的茫然……

“你以血牧剑,入了迷障,将我认作了即鹿,若对即鹿当真不能忘情,为何两年来只字不向我提及。若说锻炼自身情性,却又在此刻破功。我竟也不知,你到底是心志坚定,还是脆弱了,你啊……”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师尹翻了个身当真枕着手臂去会周公了。殢无伤为师尹把滑落的被子盖好,却见到了他腕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瘀伤,陡然间思绪回灌他忆起了昨日种种。想不到那一袭白衣竟会迷了他的眼,本该淡如霜雪的颜色却有着逼人的艳丽,这种感受全然不同于即鹿——是谁噙着暖笑,却让人只见冷漠的疏离,他想要抚慰的,又是谁的心伤难愈——殢无伤轻轻抚上师尹的手腕,他昨日心底清楚知道面对的是什么人,那个人,不是即鹿,他确实入了魔,却不是为了暗地里曾见的蹁跹白蝶。

师尹醒来时天还是湛蓝一片,慈光之塔没有黑夜,他常常睡得很浅,林林总总的人事纷繁杂沓,待思虑得妥帖周至了,这瞌睡也就自然不在了,尤其是与往昔的心高志远渐行渐远、权谋裹身的日子里,常有杀伐入梦,梦里挥不去的,是寒窗暗风吹血雨。似乎很久很久没得如此好眠了,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转头见殢无伤坐在窗边,安静的侧影嵌在窗棂里,手里捧着的,是自己前些日子随手翻看的一本录写苦境趣闻的札记,正读得投入,听见他醒来,似是思考了很久的问题便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苦境因何而苦?”
师尹忍笑轻咳了两声,“苦者,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无关苦境还是四魌界,想来人人心里都有苦。”
殢无伤合上书,将“生、求不得,死、爱别离”几个字在心上念了一遍,便望着还在床榻上出神的师尹问道:“你的苦,是什么?”
苦么……最苦的事,他时时念在嘴上的,早就被他当做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著书三年倦写字,如今翻书不识志,若知倦书悔前程,无如渔樵未识时。
“若有朝一日能去苦境,随我一起吧。苦,口传心授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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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5 22:22 | 显示全部楼层


伯藏主喜文,犬若丸乐武。

当伯藏主捧着真朱洒金地子的诗笺开始挥洒一片片和歌时,犬若丸早已握着他那把通体火红的太刀舞得酣畅淋漓。

“治时以文,乱时用武。”伯藏主经常眯着细长姣好的一双狐狸眼,好整以暇地点掇着手里的金漆蝠扇,如是讲。每每此时犬若丸则不以为然,眼光甚至带着一丝愤慨,“现在明明是乱世!”而他兄长修习起白狐刀法来,明显还不及给琴调弦来得上心——至少在所有的家臣和他犬若丸看来,是这样的。

伯藏主振了振羽织外氅站起了身,廊下深秋的气息袭来,让他眼界里只剩了一片火红,是园里迷人眼的红枫,却不是椿。“是啊,现在是乱世,时也好,境也罢,焉能事事遂心。”伯藏主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所以,比起他这个无心世情纷争的伯藏主来,白狐国更需要的是犬若丸啊。想到此,他回身把着纸拉窗弯起了眉眼,“犬若丸,再陪我比一场如何?”

动身去中原时,伯藏主只背了张琴,轻装无从,随遇而安得好像就是一场郊野踏青,而不是深入陌生的大陆出生入死。目送兄长扬帆远行后,犬若丸紧抿着唇未发一语。伯藏主是个怎样的人啊,还记得几日前那场比试,炉火纯青的刀法直打得自己毫无招架之力,数招之内就将九虹火剑挑飞在地,彻底缴了械。

“可让我怎么能安心啊。”伯藏主收了手中轻薄雪刃,又捡起了那把火红辉煌的太刀,插进鞘内,一起递给了目瞪口呆的犬若丸,见他依旧没有接手的觉悟,便伸手揽过他的衣带将两柄太刀一同插了进去,“等我回来,也让我见识见识二刀流。”像幼时一样,伯藏主捏了捏犬若丸的脸调笑着唤他回神。

那时,犬若丸依稀明白了什么,可是也混乱了一些东西。“混账,明明在说这君宇的位子他不想要,但是要我自己夺过来他才甘心。好吧,既然这样,我会成全你!”从那时开始,犬若丸暂时的目标就只剩了一个,至少要打败伯藏主这一个对手。直到中原的回报者传来确切消息,失了伯藏主的踪迹。



九江春是个善于聆听的人,个性安静又不怠惰于思考,所以才会与伯藏主成为挚友。

初次见面时,九江春正在东海边单枪匹马地挑着几个本领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江湖人,瞥见战团外不知何时多了个抄手站立的人影,本想核计一下这人加入的话自己的胜算还有多少,却收到个“我会等你打好”的微笑——是敌是友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九江春反而起兴地挥洒起手中的琴筝。

轻絮流光孤月轮,鸿燕长飞声不顿;昨夜闲潭梦落花,流水摇情满江春。

就这么手法流畅地灭了敌人,罕少血迹,连哀叫挣扎也不曾,难得见到让人不觉厌恶的杀招,伯藏主以两声击掌声相和,举步走了过去。

九江春瞥了瞥他背上的琴,微笑,兄台有何贵干?

我只是想问问路。

不是中原人。

来自东瀛,初至贵地。

……

九江春是伯藏主踏上中原大陆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他后来问过伯藏主,为什么那么多人打作一团,他就挑中了自己。“那些注定是死人了啊,”伯藏主一脸你真多此一问的表情。

这种表情见多了,九江春也渐渐习惯了问题出口前先来思考答案,于是乎两人独处时便越发的安静了,然而却并不缺少交流——这种莫名荡漾的氛围就叫做“默契”了。



允爱君是个聪明的女人,唯在情之一字上却比任何人还要傻。

她救了一个顺流而下的濒死之人,这本没有错,她倾尽所学用了所谓的衍息婆娑之术亦无可厚非,然而她的错处在于,寄命术里除了一棵树,一个男人之外,还有她自己。

寄者,托也。

如果伯藏主是株根深叶茂的树,允爱君心甘情愿变成攀援依附的百尺柔苗——为的只不过是捞起那个人时的偶来相值却情钟,她似乎忘了好好想想,那株树有朝一日或者会倒,或者会枯死,或者会招致什么天雷地火而从此不存,当然与之一起消亡的,还有自己。

伯藏主没有问过允爱君是否后悔,那答案不肖说,允爱君不悔。但伯藏主想问她是否有遗憾。

遗憾?当然有。我该告诉你我封印了你的记忆,我该告诉你我隐约知道有了不得的事情等着你去做,我该告诉你我们的孩子被那棵槐树吸收了,我早该承认,那棵树并不能挽留住什么,反而会让我们失去更多,我,或者早该放手,因为你想要的并不全在我这里……

伯藏主在允爱君的坟上压实了最后一掊土。“其实,你没有做错什么,爱本就是自私的,只是你的爱太重,我承不起,罢了。”



“我们都是没有自由的人。”我说。

“说这种话会影响心情的。”墨尘音撇了撇嘴。

“可我想知道,你倦了没有?”

“是人总会的吧,偶尔。”

“接下来你会说,你是修道之人,对吧?”

墨尘音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出神地用手指挽着发梢绕圈子,难得的慵懒,半晌瞥我一眼,“好友,茶凉了哦。”

是怕话题再继续下去会勾动心事吧,茶凉了,我也该走了。

“不要想念我,等到天暖些我再来。”

他甩了甩手,似乎在说你不来我也不会想你,你走我才懒得挽留,表现得很是仙风道骨。

收拾琴筝起身离席,墨曲自始至终沉静而沉着的躺着,我伸手抄了一把墨色的穗子,千丝万缕从手指间流去,却什么也留不住的感觉,让人心上倏的一阵空荡。回眼看去,墨尘音也将眼神投在了我的举动上,长发亦从他的指尖滑脱,却拂过一阵宁馨。

“我走了。”

“珍重。”

我没有回头一路悠悠的踏雪而去,身后琴曲和着吟咏以传音入密的功夫送了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

故人不变,墨尘音亦不会变,我抱以会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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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5 22:22 | 显示全部楼层


赭杉军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

以下是我们的初次会面。

“墨尘音的同修好友,”我颔首为礼,“尘音常提起你。”这是瞎话,墨尘音绝不会时常将个半入魔道的同伴挂在嘴边——为了同伴的尊严,也为了他们玄宗的——虽然是瞎话,可我倒也说得自在而虔诚。

他显得有些为难,小声嗫喏着“是么”,“惭愧”,显然信了我的话。我猜他在思索墨尘音有没有在他面前提到过我,半晌才好像下了莫大决心似的说道:“尘音也是经常提起你的,白狐国君储。”

赭杉军脸红得就像他的道服,这是个难得连寒暄都不会的人。依着在罪恶坑养成的恶劣脾性我应该纵声大笑,可是此时此刻我一点也笑不出,反而张开双臂和他拥在了一处。

“你是尘音几十年的好友,你说,当时我停手了,尘音会怨我吗?”

“会!”

怀里的红衫挣了下,显然惊异于我的答案,我用了用力又把他拉了回来,“怨你怎么还不去退隐。”

怀里人会意似的,终于不再绷得那么紧了,我微微一笑放了手,“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何苦问我。你我都知道墨尘音是个怎样的人,不是吗。”

“所以,看顾好友义不容辞。”他笑得既憨且淳,“等我了了心愿便回青梗冷峰。”

我无言,唯在心里希望自己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昨夜閑潭夢落花,昨夜閑潭夢落花,昨夜……可憐春半不還家。
手指拈著琴弦,我微笑,卻爲一江春水搖朦了雙眼。春江花月夜,奪人心魄的,原是那一江破碎的月。 伯藏主自負笑對生死,卻在此時食言,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願一日,一同還家。


如果說今生還有遺憾,那就是再也沒法踏上故鄉的土地了吧,畢竟伯藏主是遊子而非浪子,遠行的目的地其實是那起點。而如今……他不復思鄉了,於他,故鄉早已與一個身影重合了。

合上雙眼,伯藏主在心中描畫著一個稚氣未脫的輪廓,唇角扁著嘴巴嘟著,一張委屈負氣的臉,伯藏主微笑,那個人的二刀流他雖沒能看到,可他知道他的刀法已經不需他擔心了,尤其那句“我可以再戰”委實令他心安,犬若丸長大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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