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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劫 [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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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0-5-12 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往事风流尽黄卷



水明楼是北竞王府的藏书楼,建成个画舫楼船的样子,三面环着水,一者为了样式新奇仿江南的运河景致,二者为了藏书万一失火近水可救——足可见北竞王藏书之巨之珍。

画舫的窗子嵌满了五色琉璃,每逢晨昏阳光透射便映出一地的流光溢彩。苍狼小时候便最喜欢王府里这一处所在,蹦跳着一个格子一个格子踏着影子踩过去,乐此而不疲。

已是黄昏时分,竞日孤鸣独自一人沿着石子路一路行来,到书楼前却驻了足,一层楼处烛火微明照亮一隅,已是有人捷足先登了。这个时候,居然还在,竞日孤鸣轻咳着从船舷的位置推开了门,动作极轻,却还是被里面伏案端坐的小女孩听到了。忆无心想不到这个时候来的人不是爹亲不是金池阿姨,居然是……这个年轻的阿伯,忙毕恭毕敬站起了身。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没想到在这藏书楼彻夜读书的,竟后继有人了。”竞日孤鸣扶着桌沿走过去,坐在桌边椅子上,桌上摊开了很多写地理神怪的书籍,什么《山海经》《太平广记》《博物志》之类,还另有一叠纸记了笔记。竞日孤鸣一见就心下了然了,这是为了对抗魔界,更为了藏镜人。说起来忆无心这名字取得真不确当,这分明是个有心又用心的孩子。

竞日孤鸣笑着拈起无心方才用的笔,在纸端空白处写了三个字,说道:“二楼第一排架上,有一套中原刊刻的精印本,装了四函,你可慢慢取来看,比这些志怪书有趣得多。”

《西游记》,忆无心记下书名礼貌地答了声谢,就上楼专心找这套书去了。望着小女孩走远的背影,竞日孤鸣向桌上的书堆里探手挪开几册,从中间抽出一卷书来,只翻了几页,便确认了是自己走这趟要找的那本。《酉阳杂俎》,也是一本志怪故事,且是有些年代的古籍善本,偏偏每页书上都被小苍狼留了“墨宝”,皆是些形状怪异的飞禽走兽,画得神形俱足意趣盎然——活生生把一本古书改造成了一卷画片。苍狼小时候最喜欢看这些神怪志异的故事,竞日孤鸣也就由着他在这书楼里涂涂画画,连白粉壁上现在还能寻出一两处小苍狼的墨宝呢。

苍狼那时的那些淘气,他一次都不曾责备过,就好像他常日养着的那些花木一般,从来不喜欢修枝剪叶,只任它们由着天性生长。因为花木一经修剪,便再不复天然,人一旦长大,心性也再不如赤子般纯良,也就立起分界,从开始谨慎进退的那时起,往日也就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于今时今日的他而言,回不去的时光方才珍贵。

竞日孤鸣袖着那册书幽幽地踱回房时,那明瓦回廊上已然点起了烛光,一片静谧的暖照,就像走在了时光的通道中,又回了那时,却又回不去那时了。小苍狼幼时只怕黑实在是种幸福,说明在他心里顶顶黑暗的,也不过就是黑夜罢了——多年以前,是他给了小苍狼光明和温暖,现在又将由他亲手夺走,抹杀过往的一切美好和温柔,把苍狼推向无边的黑暗中去。竞日孤鸣想,将来就算是遭遇再黑暗无情的境地,苍狼大约也不会惧怕了,劫后余生重筑心防,势必坚不可摧,就像多年前的自己一样。

若不出意外,藏镜人今日夜里便会出发了。即便北竞王府能在这场战事里保得不受波及,忆无心也是注定读不完那套中原出的新鲜话本了。其实那书是竞日孤鸣习惯性收了来,打算留给苍狼看的。这等讲志怪异闻的书,苍狼在王宫里是看不着的,因他父王管得极严,即便有也会被搜了去,或烧或扔还会挨一顿训斥。这么想来,苍狼大概还不及忆无心,这套书……也说不定还能有那一天,苍狼终会见到的,只不过不是由他交给的罢了。

竞日孤鸣带着寻来的“画本”进了书房,将它作为最后一件收藏品规整地放进了书房那只红樟箱子里。落锁前犹逐样理了一遍,苍狼习的第一篇字,因为还把不稳笔,每个大字都横出了格,一页的歪七扭八深浅不一,还在字尾点点点画了几个圈圈。他当年擦着小苍狼一脸的墨迹,给他讲了什么是螳肚鼠尾,又如何写出悬针垂露……苍狼练武用的第一把木质苗刀,还不及这桌上镇纸长,却给小小年纪的孩子挥得有模有样,往后个子长得极快,这把小木刀就再也派不上用场了,直到十五岁,有了真正属于苗王子的宝刀……

竞日孤鸣拿着这把小木刀往自己心口的位置刺了两下,连在外袍上压出道褶子都做不到,却让他疼得呼吸一滞,心被什么狠狠揪住了一般难过。他坐在椅上缓了半晌,此时天色黑透了,屋里也没点灯,他将这最后一件带着过往点滴记忆的物件也收进了箱子里。

此间物,徒留烦扰无益,一落锁,往事已成冢。

第三场九龙天书之战的战策由千雪孤鸣一路带回了王都,战策用锦囊装了锁在皮匣中,发出时由竞日孤鸣亲手锁了,唯有苗王颢穹孤鸣握有开启的钥匙。颢穹孤鸣在接收不能当面奏报的机密信息时,只会采用此种方式,因为就算火漆封缄于他来说也并非不能做手脚的。姚金池常年向他递送北竞王府医案,用的便是同样的密匣。

议事殿内,战策层层展开,其上是竞日孤鸣秀润圆融的字体,一字一画排列规整,可见落笔时的谨慎谦恭。以九脉峰为中心,东南祭坛为主战场,大祭司登坛做法,与中原术法高手相拼,女暴君引军护卫,短兵相接豁力御敌。苍狼守西南方祭坛,防备还珠楼来犯之敌。苗王颢穹孤鸣居正北,兵力最为薄弱,因为北方侵入之敌威胁最小。

居中突围的是千雪孤鸣率领的精锐部队。九龙吐珠之顷刻由千雪只身进入伏羲深渊,所率兵将环戍拱卫不得有失。观至此处,苍狼万分惊骇,他刚要开口质疑进入伏羲深渊等同身亡怎可叫王叔犯险,就被近旁的千雪出手按下了冲动。

难道祖王叔故意为之,此后尚有转机?接了千雪的暗示,苍狼便惊疑不定地耐到看完战策,然而祖王叔一招后手也未排布。为何会如此?见苍狼那副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罢休的表情,千雪在苗王布置好兵力后就将苍狼死拉硬拽出了议事大殿。

“我说苍狼啊,你怎的比我还没有耐性?”千雪拉着苍狼走至侧殿角落里才放开手,见苍狼踯躅不前依旧想去同他父王据理力争,只得祭出最有效的“镇定剂”:“你祖王叔有东西带给你,走啦走啦。”

竞日孤鸣托千雪亲手交给苍狼两样东西,并再三嘱托不可过第三人之手,待千雪郑重应了,他才慎重地取了出来。其中一样东西千雪是认得的,小铜盒外的字还是当年他亲手刻的呢,写作“无敌还魂救命万全丹”,当年他送给竞日孤鸣时,这让驴踢了一样的药名叫他王叔念叨了好久。

“千雪呀千雪,你千辛万苦取来绝世罕有的药材,又千淘万漉将几百味药制成此保命金丹,却将名字取得像江湖骗子,放在我的药盒里,说不准哪天便被金池给丢了。”

“这可是留着给你危急时刻救命的药,就连心机温仔向我求也没给过他一颗,你要是丢也丢到自己肚子里去。我说这个名字是哪里碍你的眼了,万一你自己一个人出门,拴个绳子挂在脖子上,哪怕倒卧路边,恰巧路过一位好心阿婆,见了这个药名,就知道要喂给你吃,你说说,便利是不便利?”

“小千雪。你有好久不曾抄书练字了吧。”

“喂喂。”

……

苍狼握着掌心里分量十足的药盒,宛如当年握紧的十赦王令,虽是金石之质却自有灼伤人的热度。祖王叔回返苗北后,不仅病没起色,反而卧床不起,此药若能临危时保命,自该留在那人近身收藏,如今居然把最珍贵的救命药送给了自己。

“祖王叔的病……”

“忧急伤心过度,撑不住了。这人生在世,喜一日则得一日,忧一日则失一日。等到战事结束,你去看看他,多找点开心事讲给他,他那病就能好了。”

千雪边说边掏出了一叠书,这是竞日孤鸣给苍狼的第二样东西。《百苗舆览》,一部记述了苗疆各部寨堡汛坉的书册,图文皆是出自竞日孤鸣之手,叫苍狼想起竞日孤鸣曾经牵着他的手抚过苗疆全舆图之上的山山水水,告诉他王储任重道远,也曾带着他踏勘王都的山势地形,告诉他要对布防兵力了然在心。

“苍狼啊,我知道你要同你父王争什么。可这已经是定局了。

“王叔带来的这些个书册,全苗境这么细致的守备和地形,他也能画来给你,要是给你父王见了一定疑心他要谋反。

“你啊,将来做好苗疆的王就行了,不用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到底有没在听啊。”

千雪兀自碎碎念着,也不知苍狼听进去多少。

苍狼湛蓝的眼睛里噙着晦暗不明的情绪。祖王叔送这两样东西的意图他再清楚不过了,希望他在战事中保护好自己,还要手握江山做好未来的苗王。他原本是希望做好未来的苗王的,可万千子民仰仗的王者,不该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不该用亲人的鲜血作为进身之阶。他宁愿自己成为那第一级台阶,而非最终站在最高处斩断所有亲情的孤家寡人。

以前他以为,即便父王不懂他的心,至少还有祖王叔在,那人会握着自己的手告诉他亲情与忠义不能两全时该怎么选择。而今天,祖王叔亲手写就的战策和送来的物品,都在告诉他,他是那个最牺牲不得的“王储”,而非苍越孤鸣这个活生生的人。

苍狼沉默地翻看着图册,就在他灰心已极之时,书册中九脉峰曲折复杂的道路映入了眼帘。如果战策无法推翻,他还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搭救千雪王叔,伏羲深渊开启之时只要他能及时赶到,拖住王叔代他入内,就可换王叔一命了。只是……他已来不及去苗北与祖王叔话别,亲口对他讲开心的事了。对不住,祖王叔,苍狼不仅要失约你的生辰,今后恐怕也无法再伴你左右了,你要保重身体,无论你和千雪王叔谁来做未来的苗王,都会是苗疆之福的。

天下之山,萃于苗地,连亘万里,际天无极。无极山危峰兀立,天允山巍峨雄峻。九脉峰则曲折陡峭,山间路径迂回往复,若于山中行走,想要通过则路途曲折盘旋,若再遭遇阻杀,便是插翅也难飞过。可偏偏竞日孤鸣的书里记载了这样一条贴于绝壁的挂壁之路,路的入口极其隐秘,沿途仅在山壁开有侧窗,乃是当年利用钢钎探入开凿运出石碴留下的洞口,密道内危石交错,人可在其中潜踪暗行。竞日孤鸣留有批注,此路仅见于古战策记载,其后是否因山崩地动而不存就不得实地考寻了。

竞日孤鸣“无法亲见”的这条挂壁之路,此刻却切切实实的踩在了苍狼的脚下。路隐没在山腰的藤蔓间,遇山雾缭绕则无论从对山顶上还是山脚下皆望之不见,十分隐蔽。见到这样的地势地形苍狼才对兵书里写的“可以往,难以返,敌无备,出而胜之”有了最深刻的体会。当年不知是怎样一场战斗运用了这条路,是奇袭或运输,如今却也尽付荒草野蔓了。苍狼踏勘完毕,计算了往来时间,已做好了在开战那日暗度陈仓的计划。

就在苍狼查看密道时,北竞王府中竞日孤鸣拂乱了三百枯棋。各路人马已调派妥当,唯独负责赶去追杀苍狼的苏厉尚在待命,因为在竞日孤鸣最早的计划中,那条悬于高山之间的密道将成为苍狼的葬身之地。可往而难返,敌若知之,则是死地。这条路是他亲手指给苍狼,并确定以苍狼纯善的心性一定会去赴险的——这样的苍狼,是他教导出来的、顾念亲情多过王权的苍狼,却也是他万分不舍的苍狼。

为了亲情可以牺牲一切,与为了王权可以牺牲一切,苍狼和他是截然相反的两面,背道而驰,从今往后是再也不会交叉了。竞日孤鸣缓缓抬手,摘下了颈上那条赤金狼牙链,“苏厉持我手书前往九脉峰西南祭坛,见到守坛的苍狼赚其无备格杀勿论。”对奕总要棋逢劲敌才能尽得精妙,他要把苍狼留给自己,来年旗鼓相当地对垒一场。

作为旗鼓相当的筹码,有一人是足可以一当百的,此人便是在第二局九龙天书之战时,自天允山毒气过处逃得性命的天阙孤鸣——与苗王颢穹孤鸣有着刻骨仇恨,在王位之争中失于阴谋而落败被囚的苗疆最强战力——只不过如今身中剧毒全部功力不得施展。而那个会为他解毒的人……

竞日孤鸣抚摸着眼前案上的卷轴,将之分派给了几十年来如影相伴自己的苗疆首代战神,说道:“本王蛰伏了三十载,成败皆在你手上之物。”理所当然的无人回应,竞日孤鸣举起角杯对着壁上人影颔首致意,“去往九脉峰正北处祭坛,你会见到意想不到的人,将此物交给他,此后……是去是留,你便从心所欲吧。”长久以来熟悉的气息消失,是夙领命而去了。

有道是: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竞日孤鸣起身踱至窗前,目送战兵卫远去,良久,方回转内室,褪去了一身王服。

九脉峰北部祭坛,阴阳双部阴九玄应天时祭起了幽灵魔刀,忽而附近灵流紊乱,切断了三处祭坛间的灵能感应。天时稍纵即逝,拖延不得,故而苗王颢穹孤鸣将守坛将士尽数派出,四面八方去寻这破坏的源头。灵流源自战神藏镜人所着之战甲,自从他靠近北部祭坛便感应到了强烈的灵能共鸣,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导着他向着正确的方向而去,中途遭遇的阻杀也随着感应愈加强烈而铺天盖地的到来,当而然之这些没名没号的兵将都化作了凛凛战威之下的残骑裂甲。

此时北部祭坛守备唯余苗王颢穹孤鸣一人,天阙孤鸣宛如地狱阎罗一般步履缓慢地踏血到来了。颢穹孤鸣来不及惊懼,比之自身招式威力强悍数倍的狼王印便逼至了面前。这是竞日孤鸣自从得知罪海七恶牢中关押了天阙孤鸣后,便更改的布局,三十年前的一场因果,是孤鸣家太多人的心结,成王败寇生死无常,既然从不寄望天意垂怜,便交由错落棋局来一判高下,将山高海深的仇怨尽化一场生死相搏。

此战战至半酣,终因天阙孤鸣体内三途蛊余毒未解而落于下风。

“孤王寻你不到,你却自来送死。”颢穹孤鸣觑准天阙孤鸣招式难以为继之时,一式皇者号天令极招如狼啸震动四野,向着单膝跪地口吐鲜血的天阙孤鸣驰骋而去,即将灭顶的千钧一发,一道耀目刀光让这尘沙爆飞的战场顷刻归于了宁静。战兵卫背上负着长匣,雪刃不沾一丝鲜血,挺刀拦在了天阙孤鸣的身前。

“哈哈哈……”天阙孤鸣破山裂地的笑声终转苍凉凛冽,他徐徐站起,“一个首鼠两端的叛徒,一个虚伪奸诈的小人,苍天待我不薄,将你两人送至此地,好把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一并了结。”

颢穹孤鸣原以为战兵卫的到来乃是竞日孤鸣派来相助自己,没想到甫一接招便在帮助天阙孤鸣,殊不知竞日孤鸣只给了战兵卫“从心所欲”四字命令。颢穹孤鸣环顾四野,己方连拖住撼夙两人的一名兵将也没有,不用权衡双方战力,自己只有落败被杀的余地。忖度间,颢穹孤鸣豁尽余力运起虚空灭极招,向着撼夙两人袭去,自己却抽身向后飞掠而走。正自庆幸两人未曾追来之际,怒潮袭天擘开了真正的索命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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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0-5-12 22:56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苍狼虽然沿密道先行抵达了战策中伏羲深渊所在之地,但其间并无九龙吐珠,遂与千雪孤鸣会合来寻苗王。恰遇藏镜人领悟阴阳合招,击毙苗王。叔侄二人欲为苗王雪恨,却在藏镜人束手待毙之刻无法痛下杀手。当此时,竞日孤鸣劲装疾服,腰配苗刀现身在了这两败俱伤的浴血现场。

“小千雪,乖苍狼,小王来送你们最后一程了。”

眼前这个一身白衣衣袂翩飞的人,灼伤了苍狼的眼睛。一扫以往孱弱模样,眉梢眼角的风流从容不见了,代之以冰冷凌厉,就连含笑的嘴角如今含着的也只剩了绝情的杀意。只消一眼,苍狼便透彻了他的心意,无需过多的解释,他醍醐灌顶一般的明白了,这一切的幕后之人是谁。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既然你要王位,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我不信真心能作假!”

“苍狼啊,你何时能改天真。”竞日孤鸣袍袖无风而鼓荡,无需蓄势,轮回劫招式便已出手,苍狼何其熟悉竞日孤鸣的一举一动,这毫无征兆的出手只有他反应了过来,腾空一步护在了千雪的身前,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接下了竞日孤鸣的杀招。掌力摧入肺腑,疼得他无法呼吸。苍狼压抑住喉间涌上的腥甜,捂着胸口,摇摇欲坠地稳住身形,不顾千雪孤鸣在背后唤他,竟是向着竞日孤鸣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祖王叔,苍狼疼死了,这是一场噩梦对不对,只要在你怀里睡去,一觉醒来就会回到从前的。不愿相信的事实在苍狼头脑里回荡起另一个虚幻的声音。

竞日孤鸣不敢看苍狼此时的眼神,他如何不懂,又如何不想,可是从很久以前,从苍狼向他许下心意的那一天,就已来不及回头了。他抽出腰间苗刀,三十年锻炼的罕世陨铁,今朝初试锋芒,寒光在刀锋上凝聚,寒透了人心。“如果还有命在,就留着来向我讨回吧。”足尖点地,腾跃而起,自苍狼身畔掠过,刀锋所指,乃是千雪与藏镜人两人。

一场地动山摇让原本宽阔的战场变成了难以立足的方寸之地,苍狼眼睁睁看着藏镜人背着千雪王叔从深渊之上一跃而下,剜心之痛无可抑止地蔓延开来,苍狼再也撑不住跌落尘埃。

“还是不肯醒吗,小苍狼?”竞日孤鸣一步步走近,袍角上的微雨曼陀罗,被千雪的鲜血染做了紫红色,苍狼伸出手紧攥了那团花朵,竞日孤鸣便蹲下身来,抚摸着苍狼的面颊,说道:“祖王叔送你的《百苗舆览》里记述了,溯沅水而上深入西苗腹地,多为不习王化的寨部,其屯卫多有疏漏,你若想夺回王位,便将其收服卷土重来,我会在王都等你……”

后来,负伤一路往西而行的苍狼,遇到了撼夙两人。当日战兵卫将毒发昏迷的天阙孤鸣带离战场,并用竞日孤鸣的解药为其解了三途蛊之毒,天阙孤鸣醒来未及发怒报仇,便见到了战兵卫所背匣中之物:一幅字画,画中一小儿蹒跚学步,左右无依凭,堪堪跌倒,远处楼阁中隐约有妇人注目小儿,但神态间竟是淡漠疏离。

只是画轴的末端较之当年多了一行簪花小楷:

一阵落花风,云山千万重。

花随风落子在枝,雨伴云晴广寒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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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0-5-12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一  归去来

单夸隐居的地方,是一处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的山村,山坡上梯田层叠蜿蜒,映出水天一色,美得不似人间。房前屋后几大丛凤尾竹,微风筛过便是一阵雪浪似的娑娑声,斜阳不透,绿意缤纷,叫人心旷神怡。他喜欢歪在竹躺椅上一呆就是半日,煮一壶滚水,沏上一碗当地出名的毛尖茶,不用看书也不想下棋,只是让思绪空荡荡的随意飘走,便是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了——直到有人拿着文书上门来找,喊着,单先生,帮看看我儿信里写的什么,又或是,寨里某某人做寿,代拟张贺帖吧,诸如此类。

如此,笔札之事便一日日多起来,因他为人谦和随性,乡舍邻里的润笔之资几乎分文不取,所以十里八乡倒有九停人都知晓有位单先生,学问和书法都是极好的。

适逢苗疆推行墨学,不拘一格不限高低贫贱访求贤才——话虽如此说,但一层层实施下来,则往往沦为地方官吏士绅的一场暗箱交易。又因墨学对苗民笃信不移的巫术大加挞伐,所以渐渐民间就有了不少非议质疑的声音。

这些声音自然也入了单先生的耳中,他擎着瓷杯对着万竹飘霰的景致遥遥地自语,乖苍狼啊,你只知要做立意变革的仁君,却忽略了一件事,推行教化不能只坐于庙堂空谈,尤其苗疆由来积习已深,本就不是朝夕之功可以求变的,民心不稳就会给人可乘之机,即使军力再强悍也压不住民怨啊。

这原也不该归咎于苍狼理政稚拙,当年是他剪除了太多苗疆的可用之才,一场对峙,三年兵祸,无异雪上加霜。

然而如今江湖山高水远,他一介布衣又能如何呢,他不过是一个该死却未死之人。北竞王已伏诛,单夸则刚领了户帖,从今以后,真正两无挂碍了。

他用三十年学会了忍耐,又用了三年学会放手,现在是不是该学着关心不乱了。

事并不遂人愿,他就算如现今这般烹茶小憩,也常常会现出当年苍狼与他诀别时的样子。无极山上,他将血淋淋的真相撕开给苍狼看,在他面前抬掌向着千雪的天灵击下,苍狼几近崩溃地嘶吼着替千雪中了他一掌。

祖王叔,不是说好的,宁愿我死也不会伤你分毫的吗,为什么要这样啊!

乖苍狼,祖王叔骗你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骗你,包括对你的好,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就只有利用。

苍狼当时,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千雪就这么轻飘飘地被他击到了万丈深渊之下,对苍狼来说,那一刻,所有的亲人,都不存在了吧。

遥远的回忆,都是苍狼的影子,从三岁时给他抱在怀里问东问西的小团子,到那时青涩地初露衷肠,到彻底心如死灰而后振作与他周旋,最终……

一阵欢跳的脚步声打断了他断续的回忆,是村里孩童找上门来听故事了吧,他站起身将刚刚烧开的水倒进壶里,取了几个小盅打算给小孩分茶水,就听到急促又清脆的童声,单先生,单先生,你听说过地门吗,我家在铁军尉天机营的哥哥说,地门一战连苗王都亲征了。

啪啦一声,茶盏在石桌上跌碎成了几片,热水漫上了他青色的衣袖。

单夸拭了水痕,将孩子领进小院,抱他坐在竹凳上,点着他的鼻尖说道:“为何你会知晓天机营的消息,王上亲征这样的事,可不能信口乱讲。”

“我没有乱讲,先生看信就知道了。”孩子还不忘一脸神气地拍了拍胸脯,“这信我已认得大半篇了呢,就是……这里,这里,和这里不知在说什么。”孩子指戳着那封军前战士写回来的家书给单夸看,“阿娘让我来请先生读一读。”

“真是聪明的孩子,让夸叔看看就知道了。”他接过信从头至尾没有放过一处细枝末节,这情形直宛如当年,他从邸报里获知苍狼的战况一般。

信的内容,让单夸未及敛起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他后退几步抵着桌沿才撑住自己不至跌坐在地。

天机营的任务是,随苗王深入敌阵,全力搭救,拼死护送……千雪孤鸣……

“单先生,单先生,你怎么了?”孩子的声音响了好久才将他从万钧雷霆中唤了回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竟颤抖着一双手,连几页纸也没有拿捏住。纸片就如他此刻的心绪一般,已纷纷散落尘埃无从收拾。

他撑扶着桌面弯下身将信捡了起来,冲着孩子勉力浮出一丝笑容,“夸叔没事,去给你取糕来吃好吗。”

没有理会身后孩子的欢天喜地,他像逃似的躲进了灶间。千雪还在。只这一个念头,就冲得他心上酸胀难忍,苦涩烫人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溢出了眼眶。

这几十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无形无状地纵情哭泣。为了逼自己不动情,他做竞日孤鸣之时几乎从未落过泪,反而越是心伤之时,他越能笑得自持而雕琢,而如今,一个失而复得的名字就将他彻底打回了原形方寸大乱。

就在孩子等得不耐要跑来寻他的时候,他方料理好自己的情绪端着一碟黄米糕出现在了院中,又是那个略显老态讲话慢吞吞的斯文先生模样了。

“先生去了好久。”孩子跳下地跑到他身前牵他的手,他将自己尚在冰冷无觉的手缩了回来,将米糕递了过去,“夸叔加了红糖蒸的,尝尝香不香。”

小孩子被金黄香甜的糯米糕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自然也没留意单先生早已哭红的一双眼睛。单夸给这孩子约略讲解了信的内容,又依他娘亲的意思写了回信,信中一番周至叮咛一片平安殷望,只是不知身在天字号营垒的那名士兵能否收到了。天机营,只有千人,皆是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精锐,为达目标不惜以命换,这封家书的到来已能说明一切了。

然而单夸并未将这残酷的真相点破给那个孩子,如今苍狼治下,倘使征战在外的长子捐躯,这户人家应能得到优厚的军功抚恤,而这个孩子也可免去兵役,保全这一家天伦。

几经辗转传递,距这封信上写的出征日期已过去了半月之久。奇袭之战很快会见分晓,单夸没做多余犹豫,便打点好了盘缠行装,向着中苗边境驻扎之地出发了。

依着行军速度计算,如今苍狼所处中军应已深入中原了,若想追上,以单夸现今的状况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所以他按照推断出的行军路线,择了一处大军返程的必经之地作为目的地。

苗疆山高溪深,这一路行来不比当初仆从跟随,车马安适,他又功力不复,甚至体力还不及常人,平日里路走得多了都要停下来喘歇一阵,更遑论这千里之遥山川跋涉,但他心内挂念苍狼叔侄两人,就算这一路苦不堪言,更甚当初重创在身却又要山一程水一程地深入苗疆腹地,他都只当是对自己先时亏欠苍狼和千雪的一种惩罚,默然承受着,仿佛身上多一分摧折,心上便能好过一分。

所幸他购得的这匹骝驹,是苗疆本地良马,虽不高骏,但习走山路,脚程不慢,尚赶得及回军。单夸隐居之地深入南苗,原本他只是想远离苗北,更远离王都,避人耳目不问山外之事,真正一世隐姓埋名了却残生,就算于斯埋骨不过一抔黄土他也无怨尤了。何曾想到天意弄人,让他听闻苍狼亲征,千雪尚在人间的消息,而这个消息,对惯于运筹谋划兵事的他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以苍狼如今的功体,无疑可称苗疆第一人,就算中原也难有敌手,此役却要他身先士卒,可见务求一击必中,速战速决,以此推断,该处战场风险必然超乎寻常。可一路行来贩夫走卒竟无一人知晓地门为何所在,更兼天机营都破例在战前允其军士家书还乡,应是做好无人生还的打算,这更让他心内焦急如焚。

乖苍狼啊……祖王叔还是坚信,苗疆天运在你,你一定要平安归返。

他从未试过如此不分晨昏地纵马狂奔,疲惫到极致之时,视线里一阵阵的模糊他已不知是源于马蹄扬尘还是意识不清了。抵达沅水时,他连跳下马的力气都没了,腿和脚腕处传来剧痛,是因为一路催马和鞍蹬的摩擦,已然见了血。他拖着伤疲的身子在城中小心做了探问,王师确实从此地经过,且行军钱粮均从县内周转,但苗王大军并未回返,不仅如此,由此外出苗疆的一切路途已一夕之间中断,再往外走,除非有铁军尉新颁令符,否则别说是人,连一张纸片也飞不出去,苗疆已军管如铁桶一般。此刻的他真信了有天的存在,而这天,塌了。

此役,苍狼一定没能回来,否则举国权柄不至交于铁军尉,是被俘还是更糟的情况……单夸觉得他这三十余年练就的耐心在这一刻都化灰化烟了。

以前总是将“小王很有耐心”挂在嘴上,是因为一切尽在掌握,任何人的生死在他眼里不过是纵横交错间一粒棋子,甚至包括他自己,所以即便满盘倾覆他也不在乎。可如今的他,最想做的却是直接冲进铁军尉大营找到苍狼,哪怕找不到。

然而属于“苗疆第一智”的理智终于让他冷静下来开始思量,能进入铁军尉又不引起不必要麻烦的唯一方法,应该就是加入铁军尉了。

就在单夸打点好易容伪装,持着荐书打算投靠铁军尉时,城中甚嚣尘上的流言阻了他的脚步——苗王遇害,军师御兵韬拥兵自重图谋反叛。这消息仿若平地冒出来的,转眼间茶寮酒肆街谈巷议,就连官府张榜公告都没有如此迅速的传播。

这消息乍听起来颇有几分迷惑性,然而却让单夸悬着的一颗心安定了下来,这是有心人在利用苍狼的失踪来打击御兵韬,如此急不可待,已经暴露了对手不仅时间紧迫,且并无真凭实据。看来,铁军尉不必去了,若御兵韬处置得宜,离苍狼回返苗疆的日子也不会远了。而他现在能做的,似乎只剩了在此安顿下来,在苍狼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守候着他。

中苗边境,沅水河畔,多了一处叫琅琊小居的村舍。为了探听消息便利,他每日背起药囊在这方圆百里之地踏勘,偶然撞上百胜战营的斥候,他便低眉顺目地自称采参而来。

然而日复一日,铁军尉不仅封锁未解,边疆战事又有日渐激烈之势,知晓了地门为何等样的敌手之后,单夸将行囊深处里老那封荐书取了出来。这信原本是乡里老人的一片好意,念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虽然做不得农事,但才学是极好的。“全苗疆都在求贤,你不如也去谋个差事。”老人诚心诚意地写了举荐信,荐举他这个“前任苗王”“叛逆罪人”做个文墨小吏,他虽哭笑不得,却感念老人家的心意,并且隐隐有种预感,这信真的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誊抄公文这项事,若旁人来做,不过是求个字迹饱满端正,并不需要走心,而对单夸来说,在府衙这不起眼的小院落里做了十数日书记之后,边疆运作已可掌握大半了,人马调动、胜负折损皆可从钱粮军械出入库数额中推算,而这几日,筹备诸项军资的军令不由分说地派了下来,城外驻军也开始调动集结了。

离决战的日子不远了,单夸便告了假,孤身一人前往地门最终战的战圈,这一次,他没有易容,依然眉山挺秀、眼波寄情,还是那个风姿天成的竞日孤鸣。

金碑开局之时,他便试过蒙住双眼与座上挑战之人对弈,一人轮战三十几人可全胜轻取,为避锋芒他便没有再试过多增几人,而是揉着额角呼着小王实在乏了散了那场比试。没想到时隔这么久,他又有了一场酣战的机会,一百零八人,虽非国手,但这回他是千真万确需要揉着额角提起百倍精神应战了。

地门瓦解,诸人恢复在即之刻,他撑持着从座上起了身,向着那个曾经叫过自己阿伯并惊叹于他年轻外貌的小姑娘虚弱地笑了笑,“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得到无心真挚的承诺后,他方以能踏稳脚步走出的最快速度离开了众人。

无垢之间崩毁在即,记忆如大潮般倒灌回了苍狼的脑海,失序的意识,交错的时空,排山而至的人事物在头脑里撞击着,痛得他无暇顾及身处何时何地,双手用力抱住了头。

那是间冰冷的屋子,他安静地跪着,膝盖已没有了知觉,有一蓬暖融融的白裘将他裹了起来,他拼力拥抱着这唯一的温暖,然而那温度越升越高,终于变作熊熊燃烧的烈焰。迷蒙的火焰中,一双苍白冰冷的手伸向了他,他奋力想抓住那双手,但它们就像最灵动的白蝶,总是在不可及的前方翩跹舞动着……导着他扑向火焰深处。

那双手忽而在火光中翻动起手腕来,炽烈的橙红色火焰幻化成了质地轻薄的纱罗,在一片无声的空间中飘逸着,旋转着,如丝的长发,流光溢彩的珠串,将他拖入了一个安然静谧的梦境中。

梦里,白皙柔弱的手指尖执起了白瓷一般的棋子,在一片虚幻的光晕里折射出耀目的七彩虹霓,无数的棋盘摆列了开来,那双手便一路将黑白两色棋子落了下去,织成铺天盖地的罗网……直到他看清了那双手的主人,那个叫他刻骨铭心的人,与数不清的老僧对弈着,还是那把熟悉而温和的嗓音,笑容可掬地说着,“诸位大师,请落子。”声音透过意识的重重壁障传了进来,将他从虚幻猛得拉回了现实。

苍狼松开了按住太阳穴的双手,那里犹在跳突着,而冷汗已湿了重衫。他回来了,属于苍越孤鸣的记忆将大智慧这个荒诞的设定从这具躯壳中赶了出去。

苍狼无暇顾及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回潮,便全心投入了又一轮苦战之中。直到苗疆军队全体撤离,在边境扎稳了营寨,他才从诸人的汇报中拼凑出了他失陷以后地门一战的曲折历程,而“几近全线溃败之时一名上智之人接入思能牵制了大智慧终致地门一战反败为胜”的消息,如一道晴天霹雳震得他再听不到旁的声音。他在大智慧纷乱的意识里见到过他的,他比谁都清楚那名上智之人是谁。

半年前,在北竞王府他原先所居那间屋子里,他找到了竞日孤鸣留给他的那只箱子,锁片的形状告诉他,内里的东西是竞日孤鸣要给他一个人看的。

“我一直以为,我有了一个家,就在有你能等着我回来的这座王府里。”

“乖苍狼,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其实你早就悟了,不是吗?”

是啊,他悟了,从见到那块十赦王令的颁赐时间他就隐约想到了什么,帝王家的亲情始终越不过权谋算计,一个晚生了十年的王子从出生起就注定与王位无缘。因为一个毫无根基的幼子上位,就意味着一场危及国运的血腥动荡,而作为人父能够做到的微末补偿,也只是一道保命的令牌而已。

“可是为什么,你在箱子里留住了所有与亲情相关的东西,留住了那个天真的苍越孤鸣所有美好的记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一直想听竞日孤鸣亲口告诉他,他苦苦找了他这么久,却一丝线索也没有。没想到在他生死一线的时刻,让他见到了他。这一次,即便要他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他也不会再轻言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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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0-5-12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处偏僻的村舍,不依田,不傍路,偏建在林木幽深人迹难至的所在,院中花树无人打理一般自由疯长着,甚至开满鲜花的树梢都伸进了半开半掩的窗子。

苍狼在院外停住了脚步,透过窗隙渗出灯火的明灭投影勾勒着屋主人的一举一动。屋内之人断断续续地咳着,咳得重了时便用衣袖掩着,声音闷闷的很是压抑。他站在外面听着,便极自然地想去递上一盏温茶,再帮他抚着背脊顺气。是过去相伴十几年养成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也是无数次脑海里出现的画面成了真,此刻竟恍惚难分是不是在梦境中了。

屋内打碎杯子的声音传来,苍狼疾迈步推开了柴扉,一声“祖王叔”险险脱口而出。话到嘴边他才醒了过来,回不去了,他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只一道柴门,无论是天真纯善的乖苍狼,还是谦和慈爱的祖王叔,早都已经不在了。

他冒失动作的响声屋内人并未听到,甚至他礼貌地拿捏着一把阴沉的嗓音问了句“请问有人在吗?”屋内之人竟也毫无所觉。

难道传功之后不仅一丝功力不剩,且耳力反及不上常人敏锐了吗。苍狼不由握紧了拳头,复又提高了几分声音,用伪装出的嗓音问了一遍同样的话。这下屋内有了回应,一番慢吞吞披衣穿鞋的悉悉簌簌声过后,灯影摇曳中,门栓被抽开,屋门轻启,门缝中窄窄的光亮渐渐明亮了开来。这过程并不久,但苍狼却觉得等待得无比漫长,仿佛历尽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爱恨辗转,终于跨过了无法逾越的生死鸿沟一般。

“深夜造访山野寒舍……不知是哪位?”

低弱的声音,熟悉的语调,叫苍狼没来由眼眶一阵发热。

“在下是百胜战营的军士,天晚路远,想在此借宿一晚。”他躬身极有礼貌地拱手抱拳,“还请行个方便。”直起身子四目交顾之时,彼此均是一愣。虽然苍狼获知的情报中,约略有着容貌的描述,但他纷纷乱乱地想过了千万种样子,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如今这场重逢中的画面。平凡无奇的面容,葛巾布衣色泽暗哑不带一丝雕饰,在这个人身上,他找不到一丝一毫过往熟悉的样子……直到那孱弱温和的嗓音再次出言。

“这位军爷,若不弃嫌寒舍鄙陋,便请进来吧。”

苍狼一身苗兵装扮,与他当年扮作王府侍长如出一辙。虽然对这人毫无戒备便放了自己进屋觉出些不妥,但现今边境兵戈频仍,他也未做深想。

“由此地迂回百里山路方能回到铁军尉大营,乘夜赶路山中恐有走兽,军爷就在寒舍屈就一晚吧。”

那人将他请进来落座奉茶,目光自始至终没再与他相接,只是任他大马金刀地坐在窗畔桌边,便反身入内去准备一应寝具了。桌上还洇着方才打翻杯盏留下的水痕,苦涩的药气扑鼻而至,那里面裹了太多过往,无声无息的,纠缠不去。

单夸给这位“不速之客”翻出件自己不曾穿过的新内袍,并沐巾皂团等物,齐齐整整地送到他手上,垂着眼平淡说道:“这几日卧病,也不及取水,大约只余半缸清水,军爷洗沐的话,还需劳烦自己担水。”

“先生经常身体抱恙吗?”

“不过是岁时易感。”

“先生缘何独居在此偏僻之地?”

“采参为业进山便利。”

终于候到这人开口与自己对谈,但问到的答案全部似是实非。对一个陌生过客而言,确乎如是毫无可议,然而苍狼却知他生病是因地门一役耗损过甚,独居此地以采参为名,却也从未真正挖过一棵山参。

苍狼其实还有满肚子的问题想问他,尤其是为何在地门一役不顾性命地前去营救,然而他怕这唐突的问题问出口,可能就再也听不到一句真心的回答了。他张了张口,“先生院中花树为何不曾修剪?”

单夸终于抬起眼帘望他,只一瞬便又恢复了不紧不慢的节奏,敛目用叹息般的口气答道:“上天尚且好生,不过追求天然罢了。”

仿佛在回答苍狼心里那个疑团的一句话,又好像不是。这个人总是将真正的心思藏起来,藏得连自己也找不到了,从来都是如此。所以他才会每每在自以为得到他时,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到最后,连伸出手去挽留的勇气也不剩了。可是他就是这么天真,所以今天他出现在了这里,带着挣扎出的最后一丝希望,和他心内那块只属于乖苍狼和祖王叔的,落了锁的纯净空间。

“出院往东五十步便是井亭,路不甚平坦,用它照路吧。”一点暖光划开了夜色,不过是寻常的纸灯笼,里面戳了一截蜡烛,苍狼却被那微弱的光团朦胧了双眼,他赶在泪水满盈之前转身出了屋,还不忘向着屋内叮嘱了一句“等我回来”。

望着苍狼离去的背影,单夸虚软地倚着门坐在了地上。为了不暴露现今这副伪装出来的面孔,他去地门之时并未易容。他本该尽快离开此地的,奈何一病不起拖延了行程。该说天意弄人吗?小苍狼啊,你自小便不会说谎,百胜战营军士从来都是潜伏暗行,哪有自报家门堂而皇之借宿的道理。且就算怎么易容,那双眼睛是祖王叔看了十几年早就记在心上的,也是如今不知多少个夜晚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在眼前的,苗疆最纯净最高远的天。

苍狼带着一身皂角的清新气息回来时,屋里桌上已为他摆上了夜宵,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一盘山笋炒烟肉,还带着油盐翻腾过的香气,居然还有一小碗水蒸蛋,就像哄小孩子一般放在那里。

“左右也是煮水蒸饭,便一起蒸了。”单夸像看出他心思一样慢慢说着,“官军守边不易,我等百姓绵薄心意还请不要推辞。只是在下庖厨之艺不精——”他话还未讲完,苍狼已然坐在桌边狼吞虎咽了起来,他便不再说下去,安静地坐在桌边看他吃饭,看了很久都没移开眼。这碗蒸蛋是用花蜜调的,慢慢化开的甜蜜花果香,是他和苍狼都喜欢的,所以看苍狼像幼时一般将小碗吃了个底朝天时,他几分满足又失落,等到明天苍狼醒来时,他应该早已过了沅水,进入中原地界了吧。

收拾停当,确认苍狼睡熟了,单夸便打了盆热水,用酒化开一丸玉容丸,将巾帕用温水浸湿蘸着药小心地擦拭苍狼的眉眼嘴角,洗去那些易容的药液,动作轻柔,仿佛生恐弄疼了他,这场景竟宛如他们初见的那个晚上,三岁的小苍狼做噩梦哭花了脸,竞日孤鸣便将他抱在怀里哄他给他擦脸一般。

随着帕子一点点拭去伪装,苍狼原本的面容便渐渐露了出来。不过一年不见,苍狼身上有着蜕变一样的变化,原本稚嫩的轮廓变得更有棱角了,眉宇间也多了成熟与担当,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单夸只觉得眼窝里酸酸涩涩的难受,却落不出一滴泪来。

“能再看到你,祖王叔便再没什么遗憾了。谢谢你用这种方式重逢,没有逼我去面对如今的你,虽然样子变得更成熟稳重了,你到底还是不改天真纯善,还是那个乖苍狼啊。”单夸伸出手,指尖抚过苍狼的眉梢与脸颊,“这么多经历过后,你学会了忍,学会了谋,却仍是不会去恨,”他微微笑了起来,眼睛里却含着一层泪水,“你我,是不同的人,也不该再有任何交集了。”

床边一灯如豆,光线逐渐暗了下去,室外天光却已泛白,苍狼因为药效依旧熟睡不觉,单夸坐在床畔看了很久,直到那盏灯油尽灯枯灭了去,才回过神来。他起身为苍狼掖了掖被角,正欲转身离开,却被人拉住了衣袖,身后传来那一声“祖王叔”让他僵立在原地,心跳空了一瞬。

“以这种样子见你,不是想欺瞒你,我只是……还没有想好如何坦然面对你。”苍狼掀开被子跳下床,从背后将那人紧紧抱在了怀里,“就算只是看看你,听你和我讲几句话也好,讲什么……都没有关系。”苍狼将脸埋在单夸的肩头,他能感受到怀里人在微微颤抖着,连气息也是乱的,他就着这怀抱的姿势将那人垂着的一双手抓在手里握着。在静默无语中,候彼此收拾好心绪。

“是那院中的凤凰木。”苍狼伏在他肩头低语了一句,打破了这长久的宁静。

他明白了过来他的药会失效的原因,是他疏忽了,也是苍狼变得更加善洞察会谋算了。苍狼幼时曾不慎中凤凰木花果之毒生过一场病,他知这院中有这种树木时,便预先服了化散的药丹,刚好解去了些药性,所以未到时辰便早就醒了过来。

“每次都在花园中败给你,也是天意啊。”他没有回身,也不敢回应适才苍狼的表白,依旧是要走的样子。苍狼便拽着他的手将他带到床边坐好,蹲身在他面前,照他方才的办法,洗去他那副单夸的面具。“我有话要问祖王叔,所以还请单先生回避。”一句话,连竞日孤鸣也不由得笑了出来,真是变了,如今苍狼都会讲笑话了。

苍狼两手捧在竞日孤鸣的脸侧,只要他垂眼便将他的脸抬高几分,终是迫得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

“你在大智慧意识里留下自己,有没有存了一丝希望,我会来找你。”

“不敢奢求。只是我不知如何才能抹去那段意识,我能做到的,只有如此程度了。”

“为什么要不顾安危来地门救人?”

“是我对不住苗疆子民和你们叔侄两人,这罪过……能赎几分便是几分。”

“王府那个木箱子里,为何只留了我写得最丑的字?”

竞日孤鸣为这破坏节奏的一问睁大了眼眸,苍狼眼睛里早就蓄满了泪水,可他仍一瞬不瞬地执着地望着他。

“因为……那才是未经雕琢浸染过的小苍狼。”他抬起冰凉苍白的手,覆在苍狼的眼睫上,大颗大颗滚烫的泪在交睫的一瞬划过了他的手心。

为求稳妥,竞日孤鸣还是给苍狼煎了副解掉药性的汤剂。苍狼转着手中的碗却迟迟不入口。

“冷了就苦了,”竞日孤鸣催促他,“有什么话,喝完了再讲也不晚。”

“我这次来,是要接你跟我一同回朝的。”苍狼像是左思右想也找不到说辞,索性直接开口,“跟我回去吧,像从前一样。”

“这回的药真的是解药。”竞日孤鸣却没有答他,依旧催促着。他越这么说,苍狼反而把药放在了一边,去拉竞日孤鸣的手,“祖王叔答应我。”

“祖王叔不能答应你。”竞日孤鸣端起药自己先饮了一小口,然后又执拗地递到了苍狼面前,“迷药虽无毒,却仍是伤身。解药已试过,请王上放心饮用。”

苍狼接过碗几口喝了,下一刻嘴里就被塞进来一颗糖渍梅子,同小时候一样,只要他生病时勇敢地把药喝光了,祖王叔总不忘将他搂在怀里鼓励,还会有蜜饯吃——长大后,只剩蜜饯了呀。

“你失陷地门之时,便有有心人散播流言,借机动荡朝局策动四方反叛。若被这阴谋者得知竞日孤鸣不仅未死,还被苗王迎接回朝,该有什么样的后果你可曾想过?苗疆……难得安定,竞日孤鸣不想再做这乱国的肇因。”

“既然对手可以散布流言和伪书,我也可以修史正名,还所有事件以真实,便再不惧怕有心者作伪了。”

竞日孤鸣不由苦笑了起来,“苍越孤鸣几时可改天真。”他坐在床边,向苍狼招了招手,苍狼便乖乖走过去挨着他坐下,顺便讨要刚刚喝药欠下的一半奖励,伸出双臂将竞日孤鸣圈在了怀里。

“那年你问我,私情和公义能否两全,我当年没有立场给你释疑。如今你居此天位,这问题当知道答案了。你若坚执于为已死之人正名,终有一日,你会不得不杀竞日孤鸣第二次。届时……若你依旧下不了手,你我都将成为苗疆的千古罪人,这其中的曲折关联,你应当不难想到。”

苍狼沉默着,何为王道他知晓,上位者需权衡的轻重利弊他也知道,祖王叔说得没错,无论天阙孤鸣还是竞日孤鸣,已成定论之事只能就此湮灭无闻,哪一项翻出来重议都可能动摇国本。

“我旧居在南苗,那里无兵祸,景致又好,你若几时想我了,便去盘桓几日,祖王叔如今做油茶的手艺可是一等一的。”竞日孤鸣如旧时那般抚着苍狼的发顶,话里尽是哄孩子的口气,“等你们大军班师,我再启程也不迟。”

听竞日孤鸣将分别的话讲出口,苍狼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从他怀中坐直了身子,转头盯了他半晌,忽然一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人轻轻放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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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日孤鸣恢复意识时,是被颠醒的,他花了点时间才撑直身子坐了起来,帘外艳阳高照,他虽仍在头昏耳鸣,也听得到车外行军队伍的人喧马嘶。苍狼又用他自己的方式不由分说替他做了决定,这辆车的目的地应该就是王都了。他忍着全身的酸痛慢慢卧了回去,今早他以为自己会死在床上的,现在看来,他怕是会交代在这漫漫长路上也说不定。也罢,既然乖苍狼已有所决断了,这趟丛莽荆棘何妨陪他一路走到尽处呢,他微微笑了起来,扯疼了被咬伤的嘴角。



尾声



苗军班师的大军队伍中多了一辆没有任何装饰的马车,车帘紧闭着,无声无息的,但铁骕求衣看了一眼车轮上多钉的几层厚牛皮,就知道这里面载的人是谁了,怕颠簸,又不能露面,看来王上走这一遭收获不小,那个人是答应回朝了。他站在车外问了一句,里面便道了声请,他极快地掀了车帘闪身而入。

竞日孤鸣披着一袭白色锦袍,袍摆处用本色提花织了微雨曼陀罗的纹样,一条衣带却给他折好放在了矮几上没有束,铁骕求衣捧在手里看了看,发现那上面是盘金绣的金龙。这是北竞王从前的服色,穿戴起来时,趁得竞日孤鸣整个人如一块净白的美玉。

竞日孤鸣抵着唇轻咳过一阵,方才冲铁骕求衣笑了笑,“军师不必担心,此世间再无竞日孤鸣,这不合身份的衣带也不会再用。”他给铁骕求衣斟了盏茶,搁在他眼前,“吾名,单小楼。”

“小楼,故国?”

看到铁骕求衣警惕的表情,竞日孤鸣不由笑了起来,“从来只有一个苗疆,国祚不断,又谈何新故,不过是,往事不堪回首罢了。”

“单小楼回朝后会做些什么?”

竞日孤鸣认真想了想,“嗯……苗王府上一名食客,军师看妥否?”

“我相信你不会再有竞逐王位之心,就算有,铁骕求衣也会选择现今苗王。”

竞日孤鸣茶刚喝了半口,被这句话呛得倒吸了口水,登时咳个不住。铁骕求衣候他慢慢歇住喘气,便将手搭上了他的腕脉。竞日孤鸣也不恼,待他诊过左手又将右手递了过去让他切脉。

“若军师已释疑,在下倒有一问。”

“请讲。”

“墨家九算所余者寥寥,继立之人若再兴风浪,设局乱国,届时军师何去何从?”

“铁骕求衣的墨之一国乃是苗疆,追随之主乃苗王苍越孤鸣,此志不渝。”说罢他向竞日孤鸣拱了拱手便告辞出去了。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刚刚他不过稍稍试探,便被铁骕求衣以相同的动机威胁了回来。竞日孤鸣笑吟吟地翻出刚刚看了一半的《狼朝宫禁录》靠在矮几边继续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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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0-5-12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二 叙寒温

春分过后连绵了几日小雨,把一笔春寒料峭写了个淋漓。好容易等到雨住了,该有的春日暖阳却迟迟不肯现面。尽管春寒,苗王宫里金黄灿烂的迎春花却如约竞相盛放,一夜之间开遍了宫舍的房前屋后,为这偌大的后宫添了融融暖意。

化名单小楼的昔日北竞王竞日孤鸣立在花前,不消片刻功夫便被宫女披了件斗篷。“苗王若是知道又该挂心了,先生还是回屋吧。”宫女领了苗王苍越孤鸣的吩咐,对这位单先生的一应饮食起居极为上心,虽不及当年姚金池的周至细腻,但好在勤谨恭顺,也知苗王极仰重先生,甚至能感受得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亲密。总之,凡她想不到虑不周的地方,苗王都会亲自安排,但就算如此,单先生还是轻易离不得御医御药,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苗王坚持留在后宫里的原因。

“你说在这后花园里种些什么花好呢?农谚讲春分栽芍药,老死不开花,真想试一试到底是真是假啊。”单小楼负着手,含笑望着这片花圃。不过没等到预料中小宫女的娇声回复,反而是一把温厚成熟的男声取而代之,“恢复花园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四季均有花期,早晚这里会复原如初的,或者比之当年还要繁茂。”

“嗨,王上责我心急,可你自己呢,不也念着要比当年繁盛。”单小楼转了身,唇上挂着的微笑又漾开了几分,“这后花园,说不定本就不该种花,种些瓜果也许才能天地长春子孙不衰啊。”

他话没讲完人就被苗王挽住手拉近了身前,摸着这双冰凉的手,苗王没做犹豫,不由分说拽着人就往回走,边走边沉声说道:“昨夜一直翻身,我摸了那身上全是冷汗,运功暖了半夜才不疼了。今日一早带御医来诊脉开方,祖王叔却在这里吹冷风。这乍暖回寒的时候,不知将养,顶着露水种的什么花!”

单小楼被苗王一顿数落,反而笑出了声,便挨近身边人说道:“可这宫里的人都说,若后花园风水不改,苗疆后嗣堪忧呀。”

此语一出,苗王停住了步子,郑重地看了单小楼一眼,然后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登时叫单先生的笑僵在了脸上,老老实实地跟着那人往回走了。初现绿意的花园里,两道背影并肩而行,手却始终交握在了一处,仿佛时光从不曾残酷。

单小楼每日清晨吃的金丝燕盏,晚来浸的药浴,苗王都要亲手打理,三十几味药煎好放进热气腾腾的浴桶,再将人抱进去坐好,他才会守在外间看上几篇奏报——仅在外间守候,却从未陪他在内间坐过一次。单小楼虽然会打趣一句小苍狼还会害羞不成,可他们两个其实都清楚,彼此伤痕着实太多,想要坦然面对,终于还是差了些什么。

单小楼出浴时披了件白绢单衣,尤带一身湿润药香,连肌肤都泛着好看的胭脂色,每当此时苍狼都不太敢直视他这幅身子,但是后续推脉活血的步骤却是一样也不会少,由表及里地帮他恢复元气,是苍狼将人接回来之后试过最有效的法子了,因为这人之前药吃得太多,如今再名贵的药材服下去也收效不大了。

不过今晚,等到水温渐凉也没见苍狼来捞人,单小楼便自己裹了外袍转出屏风。案头灯下,苍狼手边半开了本文书,朱笔尚在指间夹着,人却歪在一边睡着了。单小楼无声叹了口气,轻悄地走到苍狼身边,小心抽走他手上毛笔,搁在架上。若时光倒回到二十年前,每当小苍狼看书习字太晚了,竞日孤鸣也是这么抽走他手上毛笔,将书合起来不准他再看,然后牵着小家伙回屋休息的。如今今非昔比,苍狼现在看的书册,再容不得他随便合上扔在一旁了,甚至做了单小楼之后,他会故意躲开这些事涉苗疆政务的内容,除非苍狼来问,他几乎从不主动谈及军政大事。

他原以为如今群臣环绕下,苍狼于政事应添了几分从容,没想到最近竟时时在他面前现出疲态来,单小楼拾起垂在桌案边的奏报,坐在苍狼对面就着灯火看了起来。

下辖州府奏报,因推行墨学引发多处巫祠煽动民众暴动,相邻山寨响应,居然已纠集了数万人,不仅烧了墨家门徒的书院义学,更借机滋扰地方百姓,侵占田地抢掠财物。

单小楼读着这份沉甸甸的文书,不由蹙紧了眉头。墨学难以推行,这在他隐居南苗时便已预见,苗疆百姓只知射猎不知书礼,这是自太祖起传至今时的民风,可谓根深蒂固,否则他那时也不会代写了十里八乡的所有信函长达一年之久。苗民又迷信巫蛊之事,墨学中历法医算之学都与苗疆人长久以来的信仰背道而驰,只说节葬一事,就是水火之势了。暴动,只是迟早,甚至有心人借机煽动叛乱也是师出有名。小苍狼啊,单小楼抬起头来,沉默注视着苍狼的睡脸良久,微微一笑,向那架上摘了笔,重新研开一池朱砂墨,在文书的末页写了一篇字。

苍狼醒来时,九折牙屏后早没了水声,唯有桌上灯火摇曳,他略动了动,肩上滑下件斗篷来,原来睡得太久太沉,祖王叔都已安寝了。苍狼揉了揉僵直的肩背,才想起来还有文书没有批阅完,待他振奋了精神重新提笔时,却发现桌案上原本零散的奏报被整齐地分作了两叠,一叠略多,都是四方的日常汇报和无关痛痒的议论,竟是都已被批阅好了,字迹与自己的一模一样不说,连行文的口气都有九分像。另一叠则是急务,尤其是那份匪乱四起的奏报,是他斟酌了半日都未置一词的。每份奏报里都夹了一张字纸,上面写了处理建议,均是祖王叔原本的字迹了,这是要他参考后自己决断的意思。苍狼忽然就忆起了当年灵界魔乱,祖王叔也是将这样的文字送到了军前,解了自己当时想不通的诸多疑惑的。

单小楼提点的治乱之法共有三步,一是坚决剿除劫掠百姓的恶首,安上生人祭鬼散播陋俗这样的理由奉辞罚罪,二是安抚百姓重开学校,但不要大张旗鼓地再以教授墨学为名,要因地施教,农技武道作为由头,辅之以各家学问,由朝中统一聘请调配教官,教授生徒,三是下令各地土官遣子入学,学成绩优者不仅可获嘉奖,还可入朝任事。

苍狼思索着这其中的道理,已悟透了祖王叔的用意,政令之行,总要用百姓接受并拥护的方式,而站在苗疆百姓的立场,陡然推行的墨学无异于“异端邪说”,自然要淡化这个名头。不光百姓,还要制衡各山各寨,若不许以利益轻则阳奉阴违重则揭竿而起。终究推行墨学一事,是他想得太过简单,也太心急了。

苍狼整理思路大略拟好政令,已是夜漏将尽,他犹豫了犹豫,还是轻手轻脚地摸到了祖王叔的床上,和衣偎在了他的身边。才躺好,苍狼便察觉身边人已醒了过来,他索性除了外衣钻进单小楼的被子把人搂进了怀里。单小楼翻了半个身,怕冷般又往苍狼怀里缩了缩,还迷糊着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还早,睡吧。”苍狼把他暖不起来的一双手揣进了怀里,闭着眼,却一点睡意也培养不起来。看似简单的教民一事,细细想去牵涉极广,大概想到天明也难以周全。

“教化民众,就好比这种花,春风煦暖,时雨化之,才能见食葚怀音之功。”越性将冷冰冰的一双脚也塞进了苍狼的腿下,单小楼才舒服地咕哝了一句,“急不得。”

他这是翻修后花园修出了心得么,苍狼微笑着轻轻吻了吻怀里人的鬓发。只要你还在,一切都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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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0-5-12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三 醉复醒

苗王苍越孤鸣原本是有个影形的,唤作月荒凉,是名王族亲卫,在鱼龙穴决战时被竞日孤鸣一招“碎苍穹”击在天灵当场毙命。竞日孤鸣彼时方寸大乱,根本没去深究苍狼武功不弱怎有可能一招都接不下来。

竞日孤鸣后来抱着假苍狼的尸身静静地坐了一天一夜。苍狼、千雪、颢穹、撼天阙、战兵卫,旧时恩怨,该不该走的人,都不在了,这是他的布局,却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结局不该是这样的,他愿意用任何东西包括自己的性命去换怀里这个人能睁开眼睛。竞日孤鸣埋首在苍狼的颈窝哭得情恸,以致真正大病了一场。等到人清醒时,假苍狼早已叫女暴君给安葬了。

所以影形假扮这项事,竞日孤鸣到底也没机会仔细研究一下——如今却不一样了。他正正规规地写了一份申请,亲手交到铁骕求衣处。竞日孤鸣要亲自训练一名苗王的影形……铁骕求衣端着这张纸八风不动地问为什么。

“嗯……给苍狼一个生日惊喜。”

铁骕求衣脸一抽没说话。

“那要不,为了苗疆大业。”

军长抬了抬眼,口气再逼真点说不定我会信。

“唉,因为当初是我亲手杀了他的影形,我想弥补,赔一个给他。”竞日孤鸣说得恳切极了,铁骕求衣在心里推究了一下竞日孤鸣暗害苍狼推影形出来篡国乱政的可能性,大笔一挥就把申请给批了。并且在竞日孤鸣的要求下,连人家影形的资料一块儿封到了绝密人事档案里。

苍越孤鸣觉得他的祖王叔最近有点反常,只要条件允许,就会出现在他身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吃饭时看,写字时看,连早上醒过来都能看到竞日孤鸣托着腮在枕边端详他,看得苍狼立时抽了他的手腕把人压在枕上吻个昏天黑地。

这日苍狼在书房批文书看奏报,竞日孤鸣便抱了本书倚在他对面的榻上,悄没声地暗暗观察。苍狼抬眼给了他一个“再看下去孤王一个把持不住把你就地正法到时候可别求饶”的凶恶眼神。竞日孤鸣心里一哆嗦,心想这个眼神可不好学,得记下来。他还没寻思完,就感觉一道威压直逼了过来,苍狼人已经贴在了他的身前,“祖王叔,孤王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年轻人过从甚密,不解释一下么?”

年轻人,那不就是你……未来的影形么。竞日孤鸣没说出口,伸手勾住了苍狼的脖子,“嘘,闭上眼,让祖王叔数数你有几根眼睫毛……”一句话,宛如点着了红萝炭根根直立的炭火盆,让御书房的热度蹿上去好几档。

“白日宣淫可不好,往后还怎么在这间屋子商讨军国大事。”竞日孤鸣拿书盖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桃花眼无辜地觑着苍狼。

“那年轻人是谁?”苍狼勉力运功压着五内乱窜的那股邪火逼问着。

“苗王既然能这么问,想必是已经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竞日孤鸣抬起手用指尖慢条斯理地顺着苍狼垂在他眼前的两绺发辫,笑容可掬地看着他。

“总共二十七人,每个都调任禁宫侍卫,且就在这西苑门值守,不过一日就换掉,直到第二十七人出现才终于留下了,祖王叔告诉孤王,你在挑选什么人?”

竞日孤鸣给苍狼通体气势压着有些气闷,伸指试探着戳戳苍狼的胸膛,戳了几戳都纹丝不动,可见苍狼这回没打算饶过他。他这才幽幽地把憋着的一口气舒了出来,化作了一声柔肠百结的叹息,“苗王洞察周遭事物已然出神入化,连小人这大门口的守门侍卫都记得清清楚楚。”瞟了一眼苍狼不善的面色,竞日孤鸣没想明白他究竟是哪里惹王上不高兴了,难道是“过从甚密”?他还在回思,苍狼却已从他身上起来,走回桌案边去抽出一本文书来,又坐回了他身边。

“这垦边的奏议虽然署名乃是军师,想必也是出自祖王叔之手。”

竞日孤鸣万万没想到,与铁骕求衣参详着上了一道案子,竟也被苍狼看了出来,如今的苍狼,思维缜密,体察入微,变化之巨实在令他侧目。他拉着苍狼的衣袖坐直了身子,看苍狼依旧皱着眉头,便挨紧他用手指缓缓揉散他额上那三道褶子。

“先说这第一件。侍卫并非侍卫,而是影形一族,他们在西苑大门前站着,不过是找个由头方便我观察挑选,只是挑了这许多,都没有一个能像你的。

“从前看山便是山,如今看山不是山,殊不知这‘山’日日看,一草一木一溪一径皆在于心,已经不起穿凿了。若不是铁骕求衣再也换不出合适人选,还会有第三十七、四十七也未可知。

“再说这第二件。苗北地广人稀,荒地千里无人开垦,南苗之民却于山地造田,民地宽狭不均,致使岁逢饥馑便四处扰攘。我封苗北之时,虽有移民垦种之念,但碍于昔时猜嫌,是万死不能提一字的,否则以我张势坐大私自募兵,不仅政不能行,人也难自保。

“自从苗疆内战至今,官兵征战困苦,多有未归籍者,流为盗薮滋扰地方,这是因竞日孤鸣之故累及苗疆军民的一桩罪孽,如今苗王剿除匪患,可赦免兵役人等,令其屯垦苗北,经年之后,回乡重聚,也算替我完了这一项心愿吧。

“小人坦陈心迹,知无不言,还望苗王切莫忧急,恕了小的欺瞒之罪吧。”

竞日孤鸣一边替苍狼按揉着眉头,一边娓娓道来,话音刚落那手便被苍狼紧紧攥在了掌中,人也跌进了苍狼的怀抱被搂了个结实。

“连我都能推断出的事,我怕换了有心之人依旧能猜到。”苍狼的声音和着沉厚的心跳声,自四面八方回响而来,将竞日孤鸣紧紧包裹住,叫他失了言语,“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了。”苍狼拥了他在怀里,发了几分狠地箍紧了他的腰身。

抱着自己的身体在发抖,竞日孤鸣能感觉得出,他抽出手来,抚摸着苍狼的脊背,一下一下,极尽温柔。“是我一心要赎罪,弥补过往之失,却没有思虑周全,是祖王叔错了,害你忧劳国事,还要驰心旁骛。”

“我不要你赎罪,更不用你弥补。我只要你好好的。”苍狼将头歪在竞日孤鸣削薄肩头,话音越说越含混,逐渐就变成了耍赖的口气,“孤王也不要什么影形,你不准手把手教他。”

“好好好——”咦?

竞日孤鸣觉得,眼前这哪里是要吃人的狼王,分明还是当年那个扒在他身前撒娇抢奶吃的小狼崽啊,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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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0-5-12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四 年华不知老

苗王宫西南角处引出一带水脉,蜿蜒曲折至于宫墙外与太液巨池相接,太液池上横贯一道石堤,将偌大的水面分为南北,就仿佛江南西子湖上的景致一般,奇石临水,垂柳拂堤。

昔日北竞王竞日孤鸣的居所如今便安置在这石堤中央,一水通幽,宫室殿宇杂于叠山花木之间,内有石阶往来穿梭,宛如天然屏障,不知其间路径机巧之人,即便登岸也是无法得其门而入的。

这番大兴土木的心思,是苗王苍越孤鸣节用爱民的大政方针之外罕见的破例了,只为了,将乱世纷扰阴谋诡算隔绝于林壑之外,只为了,于这一方宫院内许那人余生安然。

这处院落除必要守卫、宫女外,罕有外人踏足。彼时晨光柔抚太液涟漪,粼粼碎碎一池浮光。竞日孤鸣立在轩窗前向东遥遥望着,这里距苗王议事的正殿极远,然而他知道,此刻苍狼应是在与朝臣计议“教化”与“屯垦”两道政令,商讨下一步如何推行。

教化令颁布已有三载,各地官学、义学渐成气候,中原人所修习的六艺,到苗疆则加减为礼、射、书、数四科,对应的是律法、骑射、书法、算术。另设农学与武学两门,激励更多苗民折节向学。

苗疆人习得耕种栽培之术后,仅种植的桐树和山茶所产桐油、茶油,拿去与中原互市,便往往数以万斤计,市镇码头一派繁荣,成了中苗边境上一道蔚为壮观的风景。

善政不如善教,民富方能国强。这条道理先代数位苗王虽然知晓,却因为与中原对峙多年,只落得于治乱间挣扎图存。即便兵力养得强悍,终究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所在。似苗疆如今这般和平中兴,也只有仁厚如苍越孤鸣所行的王道,方能有此成就了。

默立良久,竞日孤鸣才收回胡乱飘远的神思。苍狼每日时近正午都会过来此处,督着他用膳、服药,若是难得有了余暇还会揽着他在那水榭里歇个中觉。现在时辰尚早,竞日孤鸣便踱回书案后,继续他这数月来都在专注的事情,校注书籍,供未来开设书院之用。

苍狼将原本北竞王府的藏书尽数搬到了此地,十万卷书册,装了几百箱,从苗北浩浩荡荡的转运而来。叫竞日孤鸣由衷赞叹,苗王如今精打细算,真是把当家过日子的好手。

竞日孤鸣犹在伏案无暇分心,不速之客却早找上了门。千雪孤鸣倚在门口注视良久,屋内人都浑然不觉,依旧在专心思索章句的训诂注解。

千雪孤鸣索性径直走至书案前,将带来的一坛酒放在了竞日孤鸣眼前,说道:“我听苗王讲了先生的故事,他说先生采参为业。”

自从同着苍狼回到王都,竞日孤鸣还没见过千雪一面,此刻乍然面对,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如何开言。虽然此刻面上易容尚在,但在他抬眸看到千雪携来的这坛酒后,便心知他的伪装此刻已是荡然无存了。

这坛酒,便是九龙之战前千雪在北竞王府没有喝完的那坛百桃红,和其余十几样烈酒一起,他原都一直好好封存在酒窖里的,奢望着也许有朝一日,千雪还会回来再饮。

“在苗疆这个地方采参,来拜托我就对了,从前苗疆所有深山我都跑遍了。可我跟你不一样,不是采参客,我是个大夫,有一个一直都治不好的病人。”千雪启了酒坛泥封,结结实实地灌了一大口酒,“这酒在五年前已经启过封,如今味道没有坏去,反而越发醇厚了。这位单先生,你要不要也来尝尝。”酒坛咚的一声落在书案上,那气势直仿佛当年逼着“那个一辈子也治不好的病人”吃苦药。

竞日孤鸣默然未答言,从善如流地起身取了两只玲珑瓷盏并一只酒提,艳若三春桃李的澄澈酒液倾入酒盏,半透的白瓷上便映出了点点殷红,宛如那诗里写的入骨相思。他将一只酒盏推至千雪面前,一只留给了自己,方娓娓说道:“此酒唤作百桃红,取集三春百花艳色之意。大约是因为窖出名坊,所以开封后又贮存五年,反而能益发醇美甘洌吧。”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酒饮得急了些,一股浓烈酒气冲到咽喉,竞日孤鸣便偏过头去狠咳了两声。这急切间难以作伪的动作姿态,千雪只望一眼,就能确认眼前人的身份了。

他紧锁了眉头,浑未理会那只白瓷酒盏,只搬了酒坛猛灌了几口酒,说道:“这酒分明再封存之时,被人后加了水蓼、玉竹两味,要是没有存酒之人大大的有心,现在怕是早就酸掉了。”

当年是千雪说要留这酒等他回来,如果是留给一个不会回来的人,何苦废这心思——千雪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可以如此平静,好像这酒封存的五年里什么都不曾发生?”千雪一拳捶落在书案上,因着酒性暴躁,将自验证了此人真身后积攒的十成戾气全然汇集在这一点之上。书案应声断作了两半,文房四宝连着诸样摆设应声落地,书卷也皆被墨迹泼染,无一幸免。

竞日孤鸣缄口无言,他默然俯下身捡起适才就在编修的一卷卷书册,发现书案已无可着落处,方袖着一双手轻轻开言:“人生如棋,落子便是无悔。五年之前,我之所图,是将苍越孤鸣作为对手公平地一决高下——”

“公平?!”千雪捏紧了拳头忍下了揪住眼前人衣领质问的冲动,却还是打断了他的话抢白道:“你用王嫂的旧物赚了撼天阙和战兵卫给苍狼作助力,最后又生生夺去这两个亲人,竞日孤鸣,这就是你以为的公平吗?你的筹码里到底加进去多少亲情,对你也许不值一提,但是对苍狼那是他的全部支撑,这难道公平!这三年又枉死了多少将士,波及了多少村寨,你都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吗!”

竞日孤鸣将手从袖中抽出来,却发觉指尖已抖得不成样子,饶是如此他仍缓缓俯下身欲将地上的书册一本本捡起叠好,十几册书他在地上摸索了好久才堪堪整理好,却在抱起的半途又撒落满地,收拾不起。

“逼苍狼刀兵相向,三年间受尽磨难,不得已深谙权御之术,我从不曾后悔,因为不经此途,难成王者。”

竞日孤鸣执拗地再次收拾起地上的书册,这回较之方才稳了不少,理好书,他才扶着书垛坐在了地上,云淡风轻地说道:“这些是好不容易编好的书,苗疆未来取才还要靠它们。现今我已别无所求,不过是还苍狼一个强大的苗疆——等此间事了,这条命可任小千雪取了去,到时你可愿亲自动手?”

千雪盯着他半晌才不干不脆地丢下一个“好”字,然后摔门而去。

望着千雪走后书房里一地狼藉,竞日孤鸣才慢慢团起身子,缓解心上一阵阵发作的抽痛,直至忍到冷汗淋漓意识不清,才感觉有个人急匆匆地抱起了自己。

是了,千雪来此地苍狼一定不知道,否则又怎敢放他一人进来独对。现在想必是散朝了……他想告诉苍狼别急别深究,却一声也发不出来,反而连气息也难以为继,深深陷入了昏沉。

苍狼自从进门抱起竞日孤鸣的那刻起,就一直没有放开那人一双失温的手,指尖感知到的微薄脉动,仿佛一用力就能彻底掐熄的焰芯,让苍狼头脑里始终挥之不去“油尽灯枯”这四个不祥的字。

整整十二个时辰,他维持着不变的姿势端坐在竞日孤鸣的床前,十指交握,掌心相贴,以自己强悍的内力去支撑那颗心再次规律地跳动,直至平缓如常。

十二个时辰未曾放松过的精神力,叫苍狼耳中再无旁的声音,唯余那一丝血脉的搏动,他知道如果再失去这缕声音,他此生将只剩无边的寂静。

命运很轻,轻得一如此刻手中的片羽,命运又很重,重到他一力担起的,皆是生命的托付。

他曾经望着竞日孤鸣离去的背影,跪倒在地,连膝行一步都做不到,他想对着那句“贺苗王苍越孤鸣登基”大声吼回去,叫他回来不要走。可轮回劫功体入体,血脉鼓胀压得他动弹不得,整个人却又空荡荡轻飘飘的,无可着落,一颗心让血亲至爱彻底掏了个空,肩上又担上了重于千钧的家国大义。

直到他寻回了那个罪魁祸首,补了心上的缺口不说,还分去了半幅江山的负担,相约携手看尽苗疆山河。此生余年,这个人怎么可以就这么在自己怀里冷去,隳了一世之约,再无浅笑轻颦、执手低语,再无多一日的相依相伴,再无一处包容温存可以叫他全心依赖。

苍越孤鸣还能经得起几番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昨夜与千雪王叔接风洗尘,是他绝大的疏忽,是他一时不察,用了北竞王府的藏酒,又是他在席间将王都戍卫交给了王叔,一并交托的,还有宫禁城防。他万想不到的是,这宫禁城防中仅勾勒了一块空白的所在,竞日孤鸣居处如此隐秘的机关,竟也叫千雪王叔轻而易举地破除了。

如果不是前日王叔以医者的敏锐察觉了祖王叔的不妥,没有走远就及时返了回来……这后果他不敢想下去了。

苍狼俯身将竞日孤鸣轻轻揽在了怀里,听着他逐渐复原的心声,泪水再也抑制不住的落了下来。

千雪离开前问过苍狼,竞日孤鸣对他来说算什么?

他想了很久,久到可以回忆起二十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是冰冷灵前初识拥自己入怀的温暖怀抱,是红炉暖酒时教自己帝王之道的语带双关,是机关算尽后永远的网开一面,是母亲留下的画卷上唯有他一人能辨出的笔迹和心迹。

这个人费尽心机地给了他亲情,又不敢接受哪怕一丝亲情的回报。苍狼轻叹口气,徐徐对千雪说道:“人都说他算尽亲情,可不醉过又怎知酒浓,欲拿捏情之轻重,总先要彻底体悟过亲情。以情谋局者,己身先要入局,他啊,就失策在对自己无情程度的错误估量。世人皆道他乃当世四智之一,其实他是个连自己心意都看不透的傻人。”

竞日孤鸣彻底醒来已然是两日之后的事了,饶是他经年病惯了的,一场生死轮回的挣扎也耗尽了心力体力。待到再度从透体的疲惫里拾起心神,睁开一双聚焦困难的眼睛,仿佛再世为人一般。

守在床前的苍狼看到那人眯着眼有气无力的转头找人,不禁心上一阵狂喜,攥紧了竞日孤鸣的手连声唤着“祖王叔”。竞日孤鸣想开口应他一句,但躺得久了竟是没发出一声来。苍狼会意,扶着他将碗参汤当水喂了几口。

竞日孤鸣靠在苍狼胸前,被他王服上金石珠玉硌得侧过了头去,这才看清床边坐的这个人,全副朝仪冠带未脱未卸,胡茬都憋出了几分,板着个脸,那眼泪却早含在了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竞日孤鸣将手抽了出来,用力够到苍狼的脸颊摸了两把,末了儿扶在他心口上,叹息般说道:“害你担心了。”

不是担心,是半条命都不在了。苍狼心里默叨着,却没有说出口。他听得怀里人气息平复了,才轻手轻脚地将人扶在枕上,道了句“我去端药来。”

再回来时,竞日孤鸣却没安生地躺着歇息,而是拥着薄毯倚在床边,冲苍狼招了招手。毛茸茸的貂尾被除下来,苗王的气势去了一半,再就是勾勾连连的珠冠,竞日孤鸣小心翼翼地为苍狼一一解了,那一头柔软乖顺的头发才彻底解脱了。

“从那日下朝连常服都没换过。”竞日孤鸣挑了条丝绳,替苍狼将长发挽好,才放他转过了身。

苍狼便将手里的勺递到了竞日孤鸣的唇边,“这药一日三服,一顿也缺不得。”竞日孤鸣这些年对吃药是抗拒的,总要苍狼逼着才能老老实实地喝完。许是可怜苍狼这一身疲惫,竞日孤鸣竟自己接了碗一勺勺地将药喝了下去。

“这药……是千雪开的方子,亲手制的药。”竞日孤鸣抬眼望着苍狼,似在求证,却早已知道了答案。

苍狼摇了摇头,“王叔不让我说的……也是,在服药这种事上,他又怎么瞒得过祖王叔。”

“草木无心,可成药之人却有炮制修合之心。他知我怕苦,以往每每炼蜜浸制之前都会用内力将药材烘得干透,如此方能蜜炙透心。所以较之寻常御医,千雪制的药格外甜蜜浓厚。”

“王叔说,待祖王叔病愈,就去屯垦戍边,他嫌这宫里规矩大,管禁卫更是麻烦,反不如边疆天大地大更加自在。”

竞日孤鸣皱了皱眉头,“千雪,他不肯原谅我,却又无法真正下手杀我——大概我在此地一日,他就不会留在王都。”

苍狼往兀自在出神的竞日孤鸣手中放了颗蜜饯,将冒出胡茬的下巴颏搁到他手心邀宠一般地蹭了几蹭,“为何王叔能够轻易进入此地?”

竞日孤鸣看着在自己跟前撒娇的苗王,在苍狼扎手的脸蛋上捏了捏,顺手把蜜饯也塞到了他嘴里,“苗王这可是明知故问了。北竞王府都叫你翻了个底朝天,怎会还没发现此地机关与王府中秋夕堂一模一样。”

“所以王叔是尽知北竞王府机关的?”

依旧能听出苗王的几分意难平是怎么回事。“当年那里,住的是藏镜人。”竞日孤鸣闭目倚在了枕上,不太想继续去回顾这个话题了,便问了句“边疆辽阔,千雪打算去哪处?”

“苗北,威远府。我记得那是当年同着祖王叔初回苗北时,您带我去过新年的地方。”

竞日孤鸣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睁开眼睛神色复杂地望向苍狼,“苗北出了什么大事?”

苍狼犹豫了犹豫终于还是说道:“我怕祖王叔忧心,所以一直未曾告知。月前麓川土司反叛,出兵劫掠苗北各部寨堡,已有数个部落不战而降。其余还在抵抗的部族,损失惨重。”

望着竞日孤鸣逐渐紧锁的眉头,苍狼将他的手握进了手中,掌心覆在他细瘦手背上轻轻摩挲着,“苗北旧地五十二府,总有近半数是感念祖王叔昔日情分的,往年……先王增加的税赋,索要的贡物,哪一项没有祖王叔从中转圜。”他本想劝说这些旧地故人叫竞日孤鸣不要过于挂心,即便发兵征剿也会念昔日之情的,谁知一开口就被竞日孤鸣把话抢了过去。

“如今竞日孤鸣兵败‘伏诛’……苗北旧部人人自危,依附麓川势力寻求庇护,难道苗王认为,亦在情理之中么?”竞日孤鸣凝神盯着苍狼,从他方才犹豫的神情中读出了不忍和难决,“反叛就是反叛,不管有多少情分,苗王放过一个叛逆之人,便会有十个二十个揭竿而起。”

他扶着床沿打算起身,却被苍狼舒臂揽了轻腰,一个用力按回了枕上,身下之人修眉凤目间,结着几分愁几分怒,只是不见了往年常见的从容淡定,灯影交光下望得久了,苍狼竟看得一阵恍惚,这个人分明也是割舍不下昔日旧部的,可面对反叛却将话说得如此决绝——这自己跟自己生气的样子,是终于褪下了面具伪装的竞日孤鸣吗?

这人一成不变的谦恭平和,是苍狼昔年永远也走不近的距离,现在为了苗北,为了苗疆,他居然乱了分寸,将他的急、他的忧,都不加掩饰地呈现给了身边最亲密的人。也许连竞日孤鸣自己都没意识到,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见过摘下面具后的那个他,那这个人就只能是苍狼了,经年累月的陪伴和付出早已叫眼前这个人走进了他的心底。

苍狼俯下身吻着竞日孤鸣的眉目,“求祖王叔答应我,不要为此事忧急,好吗?”

竞日孤鸣给他蹭得心绪纷乱难平,仿佛看到苍狼头上一双兔耳乖乖垂了下来,他故意叹了口气,将那个在自己怀里乱动的脑袋拢在了怀里,说道:“我也知道,自己是个无用的多余之人。”

“你不是,我不准你自轻。”苍狼越发紧紧环抱住竞日孤鸣,“将苗北之乱交给我来处理,相信我,好吗?”

竞日孤鸣柔柔抚着苍狼卸了发冠后那一头软蓬蓬的头发,默然没有应声。苍狼抬起头来望他,却撞见竞日孤鸣眼波含情极郑重地望着他。

“祖王叔……?”

“麓川背后尚有邻国掸、泰、佬三族不可不防,苗北边疆动荡,这三族与麓川国同祖同宗一脉相承,合则成为对抗苗疆的强敌,分则各据一方,王上要以何策应对?”

“麓川一路并吞,疆域已与苗北不相上下,猛虎为邻,这绝不是三族想看到的。”

“然而猛虎一旦成擒,山中百兽也会惧怕猎人之威。”

“分化、制衡,恩威并加,这王道,祖王叔早就教过了,不是吗?”

“祖王叔相信你。”

案上一灯如豆,因那窗上已隐隐透出曙色来,故而显得分外昏黄,灯光淡淡笼着竞日孤鸣秋香色的床帐,帘帏静静垂着,显是床上人睡得深沉。

千雪孤鸣立在窗边咳了一声,半晌无人应声,他才掀开窗子跃了进来。昨日他与苍狼说好,在竞日孤鸣的药里放了曼陀罗,因为用量极少,恐怕效力不足,他挨到夜尽天明才敢进屋。

撩开帘幕,举着灯火凑近,千雪终于得见竞日孤鸣未加任何修饰的真容,虽然容貌未见大改,但与记忆里多年前那个金尊玉贵、言笑晏晏的人已难重叠了。就好像明珠蒙了尘,光华四溢的骄矜气不见了,反而如一块温润通透的美玉,更加安宁平易了。

千雪本是想在出兵前再为竞日孤鸣诊脉,确认是否要调换方子的,因为日前给竞日孤鸣诊治时,给他诊出脉象虚浮无根、元气衰竭之相,当时他虽忧心,但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立时告知苍狼,毕竟此时熟睡的这位操弄起脉象来得心应手。所以他预先下了迷药,趁着夜晚前来,想得一个真相。

千雪悄悄地将灯放了回去,从袋里掏出脉枕,轻手轻脚地托起竞日孤鸣的手腕放了上去。谁知三根手指刚触到温软的肌肤,就被人翻手扣住了脉门。

千雪唬得险些跳起来,“靠北,大天白日你诈的什么尸!”

“咳咳咳,小千雪啊……纠正两点,其一,我不是死人,其二,这天也没大亮。”

“是呀,等下鸡叫了,你就要走避了。”千雪虎着个脸,任竞日孤鸣抓着他手腕也没敢用力甩脱。

“唉,我是人,不是鬼。”竞日孤鸣坐起身,犹未放松千雪的手,生怕他会挣脱跳窗跑了似的。其实以他现在的体力,千雪只要想走,他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而眼前这个杵在床前不好发作由着他牵手的人……心中的恨怕是早已化了去,只不过,他自己尚未意识到吧。

竞日孤鸣放了手,找了件外衣披在身上,笑道:“千雪王叔来探病,怎的连个解毒的绿豆汤都不带。”

“信了你的邪。”千雪七掏八掏的,竟然真的掏出一个螺丝口的银酒壶,扭开盖子递了过去,“绿豆、金银花、甘草、连翘,八碗水煎作三碗,刚煎好的,可别嫌苦喔。”

浓苦浓苦的药气呛得竞日孤鸣偏过了头去,冲千雪摆了摆手,“多谢王爷美意,托王上洪福,昨天最后一副药,在下没喝。”

“……”

“王上告知在下,今夜千雪王爷会来,怎能昏睡过去失了礼数。”竞日孤鸣不顾千雪越来越精彩的脸色,将手腕依旧搁在脉枕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千雪沉着脸坐到床边椅子上正儿八经地诊起脉来,竞日孤鸣的脉象如同羽毛浮泛、屋漏滴残。千雪眉头越锁越深,思索间不经意就呼出个久违的称呼,“王叔……你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这话千雪未及反应,可听在竞日孤鸣耳中有如雷殛一般,半晌千雪絮絮叨叨述说病情的话音才重又清晰了起来,恍如隔世。

千雪抓着支笔在红笺上开方子,一边写一边问睡眠饮食如何。

“王上偶尔留宿,睡得能好些,其余时间不过两个更次。”竞日孤鸣拢着外衫下床坐在千雪的桌旁,看他极认真地写下“阳气虚弱,心脉失养”,大夫本人却也没去深究苗王如何会常常留宿在此。

谁知这方子刚写完,纸笺就被竞日孤鸣抽走了,读着第一行字道:“北竞王讳竞日孤鸣,年四十二,这可是写错了。”没等千雪反馈,就做了个放到灯火上烧的架势,果然下一刻便被千雪抢了回去。

“难不成我记错你年纪了?”千雪丈二的空空大师,摸不着头脑。

“年纪没错,错的是名字。”他索性将千雪的笔拿过来直接勾掉,改成了单小楼,“待会重新誊一遍,这张就烧了吧。前几日那方子上,可也有我的名字?”

千雪立时明白了他王叔在担心的事,这是大夫开方用惯了的格式,名字、年龄、脉象先要写清楚,再来才是用药和注意事项,尤其是宫里的处方笺,都是有规制的,千雪一激灵,抓住了竞日孤鸣的手,“糟了,那张红笺放在御医院了,我这就去找回来!”

竞日孤鸣只扯住了千雪的衣袖,扶着桌沿站起身,眉目里有些凝重,仿佛已经默认了,即使找到也没什么用处了,“千雪可听过九算?”

“不就是一班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机鬼。其中那个老大仔,还是做过苍狼的师父,不过也是害他不浅。”说到此他不由看了竞日孤鸣一眼,叹了口气,扬声说道:“我说苍狼这个被人背后捅刀的命啊,都口口声声说爱他护他,结果全是为了害他。”

竞日孤鸣无言踱到轩窗边,东方远天外,晨光熔金一般绽放了半天,就要消失的碧蓝天幕中,只有一颗晓星犹在奋力地明灭着,一点孤光,倔强得竟比即将喷薄而出的太阳还耀眼。

就像,苍狼。

竞日孤鸣微微一笑,逆着晨光倚在窗边,“军师御兵韬说,这苗王宫内有九算的眼线。排查过数次,依旧防不胜防,恐怕我还未死的消息早已走漏了。”

“九算又不是吃干饭的,这么大个消息不拿来搞事情,怕不是苗疆的大恩人。”

“本次叛乱自苗北而起,难以叫人不多心。”

“怎么说?”

“千雪大将军看过战报,可看出不妥?”

“自然是没有一处妥,一路攻城略地,望风而降。”

“麓川本次进犯,纠集部众三十万,战象号称万头。可颢穹在时,不过十万兵,百头象,数年间怎可能有如此巨变?”

“就算是强夺,也不可能增长这么快,兵哪来的?”

“是啊,兵哪里来的?”

“除非是,有人借兵给他们。”

竞日孤鸣点了点头,“如此重兵进犯,打了个措手不及,依你看什么才是御敌上策?”

“合兵拒敌。”好好的一张方子,已经给千雪涂成了算稿,各营寨兵力又演算了一遍,在他看来,应付三十万敌人硬碰硬,说实话还是吃力。

“倾苗疆全国之兵,胶着一年半载,空耗国力,无异于釜底抽薪。一旦再有边患,我们不光无力还手,苗疆百姓也要过回从前战乱漂泊朝不保夕的日子。王上这数年间的努力就毁于一旦了。”

“那你说,还有什么好办法?”

竞日孤鸣狡黠地眨了眨眼,“自然是,派一名威望极重的人,说服投降的苗北各部,合兵一处共抗外敌。届时只需后方辎重调度如常,这仗就不难打了。”

“你是说派你去苗北军前劝服老部下?!”千雪孤鸣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怎么可以?苍狼好不容易保下你,你却要去送死?”

“比起苗疆再次腥风血雨,竞日孤鸣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又能算得了什么。”



数日后,由千雪孤鸣挂帅十万墨刀卫,在大祭司择定的吉期祭过天地祖先后,浩浩荡荡地向苗北进发了。

先头部队的目的是筑起北部防线,收复被麓川侵占的土地。至于一路向北推进,直至将麓川人赶回老家去,并不是苗王对这十万军下的死命令,毕竟兵力悬殊——苍狼将这个任务留给了自己。

千雪身上带着三封书函,第一份是苗王的国书,要越过前线战场递交给麓川后方三族,所谓远交近攻,跟那几个虽属同族但貌合神离的小国说下,一旦麓川国强大,回过头来就会并吞你们,不如与苗疆合作,袭扰后方,牵制住麓川国进犯的脚步。这是听了竞日孤鸣的建议,苍狼亲自拟的国书。

第二份是朝廷颁布的招抚令,用来晓谕投敌的部族,只要愿意重新归附苗疆,则不仅可不咎既往,而且允准,终本朝之世可不交贡物,不纳税赋。

第三份则是竞日孤鸣的亲笔书信,嘱托千雪要交给前线高黎族的老族长拆看。这封信苍狼是不知道的,诊病那日,千雪听了竞日孤鸣的说辞,鬼使神差的就答应了他,没想到那个人将一封早就写好的信交给了他。千雪当即有一种竞日孤鸣给自己量身定做了一个大坑而自己又顺顺当当严丝合缝地跳了进去的错觉。

“光有信是不足以取信的,毕竟竞日孤鸣还在人世,而且就住在这宫里的消息太过惊世骇俗了。”竞日孤鸣将一枚信符放在了千雪手里,说道:“这信符是往年北竞王府文书调度的凭据,另一半在老族长的手中,可当面交给老人家拆看此信,他能助你劝降苗北投降的部族。即便不能一时取信,你可告知他,竞日孤鸣随后会亲自前来。”

“亲自来,王上会答应你吗?”

“我有苍狼无法拒绝的理由。”竞日孤鸣笑得有些疲惫……希望苍狼最后能够原谅他。

千雪捏着书信和信符,忽然就想起那句“多吃补药少管事”。而这句话就这么没过脑子说出来了。

竞日孤鸣坐在书桌前笑着望他,白皙修长的指尖戳在长长的眉梢上,眼睛里含着层水雾,依依不舍的样子就跟很多年前他告别苗北时一个样。

千雪暗搓搓出了层冷汗,“你病倒的第二天,苍狼给我看了些东西,都是他起小留在王府的东西,每一样他都宝贝一样,能说出一段故事来。看得出,就算你伤过他,还害他失去亲人,但比起恨来,他更愿意原谅你。那个感觉,我也有过。所以你……不要再辜负他了。”千雪话说尽了,这才揣着他王叔的墨宝走了个干净决绝。

苗王苍越孤鸣率众臣送走了千雪的大部队,已是时近正午了。他果断将后续事项交给军师御兵韬,单骑回城去西苑找人了。

时值暮春,乍暖还寒,竞日孤鸣裹了件白狐裘才敢在廊下久坐,软蓬蓬的领口一直系到下巴颏,趁得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

苍狼一进院子就移不开眼了,庭前原是开满了千叶银屏白牡丹的,可任它素华映雪、香腴柔腻,偏生都被此刻倚着朱栏看书的人给比下去了,哪怕是病后清寒入了骨,也掩不住一身的金舆玉座冠盖风华。

苗王提起一口真气轻手轻脚地掠到竞日孤鸣身边,从背后将他整个身子都拢在了怀里。本草的清香,暖融融的白裘,和记忆里最美好的情景重叠了起来,叫苍狼撒娇般将脸埋在了竞日孤鸣的肩窝上,一边蹭啊蹭的,就将领口的系带松脱了,露出那人颈上一片皎如霜雪的肌肤来。

属于竞日孤鸣的气息,是苍狼这一世注定的贪恋。初遇的那一年里,竞日孤鸣将三岁的他抱在怀里,那人身上阳光的味道,杂了干净的本草香,像潮水一般包裹温暖着他,让早已冻得麻木的孩子倾入了全副身心去依赖。

可能小小孩子并不记得了,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出于本能的占有欲就叫他紧抓着祖王叔的发带,直抓了一天一夜也不愿放手。

竞日孤鸣合上了书册,拉开雪裘将犹在自己颈上落下细致亲吻的人带进了怀里。苍狼双手环在竞日孤鸣腰间,曲身枕在了他膝上,就算团得再紧,犹有半截长腿露在了外面。这可不像小时候了,一个斗篷两个人钻,能遮得严严实实,只在前面露出个小脑袋瓜来。

“这一病腰上越发轻减了,可怎么好。”苍狼一双手不老实,在竞日孤鸣身上一比划,就能知道这人又少了几斤几两。

竞日孤鸣笑了笑没理他,由着那双手继续作乱,反而好整以暇地又翻开了书继续看。

苍狼从雪裘里探出个头来,就着这个角度,那书页上画的内容就自然而然进了视线,不由念着那上面的字问道:“佛朗机,此乃何物?”

竞日孤鸣抬手揉了揉眉心,将书册展开递给了苍狼,说道:“佛朗机人制的火炮,开碑碎石不在话下,更可以远程速射,摧毁城防,较之苗疆现时装配的火铳威力不可同日而语。中原朝廷已经仿制成功,这图纸是由锋海锻家流出的,较中原所造,更加适于苗疆山地作战。”

竞日孤鸣在军械冶铸这一项上可谓神通广大,苍狼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他为何在此时……一个转念间,苍狼就想明白了,“为了对付麓川的象阵吗?”

竞日孤鸣沉默着点了点头。战象结阵冲突,原本不是什么难解的战法,但本次象兵有一万头,象皮粗厚,发起狂来力大无穷,如果结成训练有素的阵势,无异于群山从苗军身上直接碾过,是什么办法也撼不动的,除非火器。

“王叔已然带兵开赴前线,急切间如何造得出来?”

竞日孤鸣垂下头,未束的长发自肩头滑下来,发梢拂上苍狼的面颊,刺得那双澄净的大眼睛眨啊眨的,他伸出冰凉的手颤抖着覆了上去,说道:“新造的火炮共有一百门,是备战九龙之变时就已备下了。”

苍狼闻言立时抓着他的手坐直了身子,两人间陡然扯开段距离,寒风灌入衣底,贴体的冷叫竞日孤鸣心上一阵发紧。九龙之局是他们之间不可解的死结,这些年来彼此都避忌着从不主动提起,此刻由竞日孤鸣唐突提及,苍狼眼中的柔情在一分分冷去,“祖王叔告诉我,那些军械,现在何处?”

苍狼的手牢牢抓着竞日孤鸣,手劲大得他眼中沁了些泪光。竞日孤鸣落了把力才将手从苍狼的掌握中抽了出来,“绵亘苗北的高黎贡山,山间多有洞穴。莫说一百门炮,就是五百门也藏得下。”冷风拂乱了竞日孤鸣的鬓发,他抬手掠着飘垂的发丝,复又将从前时常挂在面上的从容舒进了眉目中,再抬起头来,那笑容是苍狼看了二十年早已熟悉,现如今却又无比陌生的了,“只可惜并没有这么多铜铁来造成五百门炮,只得了百门。王上可知这造火炮的铜、铁、铅、锡等物皆是从何处来?”

苍狼认命地抿紧了唇角,他知道自己已猜到了那个答案。苗疆何处富产铅锡铜铁?是苗北。

苗北五十二府以往向王都供奉的税赋贡物,皆有赖祖王叔从中周旋,才可叫各部百姓减轻负担。如果……这些物资从来就没有减免过,而是拿去打造了武器。

如果父王是因为发现了这中间的蛛丝马迹,疑心祖王叔会谋逆,才会多所试探戒备……祖王叔布局中的蛛丝马迹,又怎么会是不小心留下的。

也许没有这些军械的存在,父王就不会起杀心,也不会有这番支离破碎的遭遇了——那么这一辈上,到底谁才是这场宫闱之争的罪人。

混乱的思绪搅得他脑中溃不成军,如果这才是真相,那么谁来告诉他,到底他一厢情愿的原谅,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如果他苍越孤鸣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了,那么他倾注过的感情又算什么。眼前的这个竞日孤鸣又是个怎样的人……他的心里,是否曾住着那个叫苍狼的少年人?

“我要你告诉我,全部的真相。”苍狼低声吼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锥心泣血的哀哀恳告,如在乞求“真相”施舍给他最后的一线希望。

然而竞日孤鸣的回答,就像他对月荒凉挥出的最后一击,不费吹灰之力,就让眼前的苍越孤鸣心如死灰。他用最甜蜜温和的语调向他说出了这句“集九州之铁,难铸此错,是不是呢?”

晓畅和煦的话语,本应风暖莺娇花正好,却叫苍越孤鸣在这暮春时节里,如坠冰雪。

残忍,莫过于对残忍已一无所觉。竞日孤鸣本来以为向苍狼讲述这一切,会是个痛苦难当的过程,但他似乎低估了自己的残忍程度。

望着苍狼失魂落魄地走出这个院落,他居然异常的平静,反而用接下来计划中的所有细枝末节去占满全部思绪,填不满时,就又将所有变数过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再想起那个落寞的背影,那个哀求的眼神。

他想他是快疯了,至少,还有个苍狼陪他一起疯。

他不过是问了苍狼一个问题,铜铁从何而来,可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告诉苍狼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一连三日,苍狼都没有再踏足此地,刚好给了竞日孤鸣打点行囊离开王都的余裕。所以待到苍狼如梦初醒地冲到西苑时,只看到了竞日孤鸣留给他的书信,信纸上犹然存着他最爱的甜香。
这短短三日间,苍越孤鸣调阅了苗疆三十年来的矿政卷宗,从堆了一屋子的故纸旧事里,竟叫他理出了一场泼天大的阳谋。这场祸事,险些叫刚到苗北立足不久的竞日孤鸣丧命于驻军哗变。一切的起因,就是几日前他祖王叔在牡丹花圃边的长廊里,偎着他看似平淡地问出的那个问题,苗疆何处富产铜矿。他知道是苗北的东川矿,握有此矿,就堪称把握了苗疆兵器和铜币打造的命脉,如此紧要的所在,他的父王怎么可能把它交给他的祖王叔。

偏生颢穹孤鸣就把这么紧要的官铜买卖交到了时年只有十三岁的竞日孤鸣手上。官铜开采靠的是各个部族的矿民,民采官收,中间收取矿税两成,这是官方盘剥的第一层,虽然课税过高,但矿民也算有利可图,各地部族还是乐于接受的。

可问题就出在了颢穹孤鸣当年派来的税官身上,居然好胆在秤头上做了手脚,一百五十斤秤出来只有一百斤,明晃晃地克扣了三分之一,这是官方盘剥的第二层了,可显然这第二层是竞日孤鸣当年鞭长莫及不能知晓的。既然盘剥如此酷烈,那采铜的各部族百姓也不是傻子,不将采出的铜卖予官方就是了,于是当年苗北私铜横行,不仅如此,更有鼓铸高手铸了铜币投入苗北流通,真假莫辨。

一两银子换一千制钱,这是理论上的数,苗疆当年和中原开战打得不亦乐乎,也能有一两银子换一千五百钱的稳定比价,可那个时候在苗北,一两银子换三四千钱已经是不稀奇的事情了。如果每个苗疆人手里握的是银锭子,那肯定能天下太平,但是这个等式要是左右对调,把手里握的钱都换了铜钱,那就是一场毁天灭地的乾坤挪移了。

在苗北,给守军发的军饷就是一筐筐的铜钱,这里的一枚钱币值缩水了六成都不止。军饷发到各营的当天晚上,守将就带头围了北竞王府。

税官皆是王都派来的,守军也是颢穹孤鸣的亲兵,甚至私自铸造制钱的高手,没有官制的手艺怎么能够以假乱真……这个局带着急不可待的杀心,如果竞日孤鸣当年死于一场铜政混乱导致的兵变,只能怪罪地方上各部族私贩铜矿,是万万也追究不到稳坐王都的幕后上位之人的。

后来的各个案卷再也没有录下当年十三岁的竞日孤鸣是如何安然度过那一晚的,只知道此后苗北的税政经历了一番革新,矿税由原来的两成降为了一成不说,各地还设了官铜收购局,就地配备鼓铸炉,不仅将各部族苗民渐渐养得富足起来,还贴补了驻军不少军费,可惜这种好光景持续不久,王都一道谕旨就颁了下来,封停苗北全部铜矿开采。从此苗北,其实再没有出产过可铸火炮的铜了。

那么这铸一百门火炮的铜从何而来?苍狼捻着竞日孤鸣留给他的这张信纸,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那封信,未着一个字,只是画了一只正在捣年糕的小兔和一轮扁圆的月亮。这两样图案的意义,是唯有苍狼才能明白的。苍狼捏着竞日孤鸣画给他看的这张图,含了半晌的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一发而不可收拾,堂堂苗王在书房哭得像个被人丢在路边找不到家的孩子。

他错怪了竞日孤鸣,先入为主的将他认定了是那个掀起王室内乱的罪魁祸首,甚至没有耐心追问过,就在心里定了他的罪。或许竞日孤鸣早就感受到了,在苍狼心底对九龙之局一直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再怎么骗自己说可以原谅都是没有用的。所以当日竞日孤鸣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了他这三天时间,叫他自己去找寻答案。

年糕兔是苍狼幼时在北竞王府得到的一件礼物。那年中秋,王府正在翻修庭院,请了东瀛叠山置石的大师,那些东瀛匠人还给小苍兔做了各色的月见团子,圆嘟嘟软糯糯的,他窝在祖王叔怀里捧着个精致的小白兔布偶,和祖王叔一人一口分着吃团子。

东瀛弹丸之地,可偏偏坐拥无数铜山,那个时候车载船运的湖石从太湖洞庭源源不断地运到北竞王府,因为是修庭院的石料,不会有人多做怀疑,甚至颢穹孤鸣也乐得见竞日孤鸣不远千里大兴土木。所以那里面有多少是从中原江南登岸而来的东瀛洋铜,怕是只有赤羽信之介和竞日孤鸣两个人知道了。

苍狼知道竞日孤鸣对他是有信心的,否则也不会只画了这最后的答案省去了前因,可是他却辜负了竞日孤鸣的信任,任凭心里那颗名为猜忌的种子破土发了芽。他就这么放祖王叔离开了,虽然从竞日孤鸣出门的那一刻就有人紧紧跟着,但是已经三天了,以这人现如今的身体状况,怕是撑不到高黎贡山,命就会没了一半。

祖王叔需要他。苍狼从未有过这样深切的体认,就算这个苗王不做了,他也要追上去,找到他,护这个人周全。

苍狼离开西苑时,一场冷雨落得天日迷濛,他撑着伞从庭前走过,看到栏内的白牡丹被一阵阵风吹得左右摇摆,忽然就想起那年竞日孤鸣在西江驿冒雨送他离开,一个人一把伞,站在原地,自己渐行渐远,相望相思,直到视野里再没了那个人,他心里空荡荡的,挣扎了一路,终究因为万万分的不舍,还是折返了回去。

铁骕求衣和风逍遥被苍狼招来西苑,本以为是有什么军机大事需要商议。等他们十万火急赶到时,却看到苗王一身短衣打扮,在花圃边上插竹竿,内力迸发,将竹竿削得根根齐刷刷的。

“时间所限,军师和军长就请在此地听孤王讲述接下来的部署吧。”苍狼手里的活一点也没停。

军师和军长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抄起了花圃边青色的帷布往竹竿上绑。苗疆三君臣就在这春日暮色里,一边冒雨拯救着被疏风冷雨摧残的白牡丹花,一边布置着抗敌大计。

铁骕求衣扯过一片青纱盖在花丛上,手滑露了一角,就又跑过去抻了抻。

风逍遥看得有点黑线,“我说王上啊,这片花就这么金贵?”

铁骕求衣脸一黑,特别想用手语比给他“苗疆富贵花”这几个字——可惜不会。

“孤王只是希望,他们在班师回来时,还是好好的。这风雨,孤王能遮挡一时便是一时。”

军师一边抻着遮花的布幔一边淡定发问,“王上说不需多征募一兵一卒,可是有神兵天降?”

“这神兵可抵得上千军万马。”苍狼指了指廊下堆着的书册,那里有竞日孤鸣留下的佛朗机炮图纸和使用方法,“不止火炮,还有尺寸更小的手铳,因此物出现,中原兵书几乎改写,军师想必也曾听闻。”

铁骕求衣将书册从头翻看一遍,就知道这是出于何人手笔了,“火炮笨重,苗疆多山地,此种兵器并不适合我等长途转运。”

“他想到了,所以主力火炮每门都不过百斤,便于山地作战,而且这些军备,就藏在前线不远处的山里,不需要长途转运。”

所以这个“他”是什么人,风逍遥想问,但收到上司一记眼刀,于是乖乖闭了嘴。

“他走的是关岭古道,此时大约已经过了太子峰。”铁骕求衣向苍狼禀报着竞日孤鸣的行程,并随手打开了带来的疆域图,“所以我推测竞王爷的目的是快速绕过前线,直取木邦和车里两处,此二地皆是长期受麓川欺凌的部族,若能分化劝降为我所用,则其余诸部就不难争取了。届时麓川腹背受敌,苗疆可重掌战场主动权。”

所以老大仔和王上在说的是——叛逆竞日孤鸣!风逍遥望着暮色尽染下为幔布遮盖完好的牡丹花圃,风中凌乱地悟出了些什么。千雪王爷几日前向他讨了那匹白玉骢,还亲手选了鞍辔,莫不也是给这位备下的。“若是当年北竞王就有这么多大炮,怎么还左攻右攻的攻不下一座龙虎山。”风逍遥满脑袋的疑问,被他不小心说出了嘴。

风逍遥话音未落,苍狼已然一步跨到了他身前,一边披着外衣,一边在铁骕求衣展开的地图上寻找,最后指着高黎贡山上一处不起眼的位置说道:“这里有座山峰,在峰顶的巨岩上天然生成了一个前后通透的岩洞,远看就像一轮圆月嵌在了天幕中,可惜洞的形状是个竖长的圆形,就和这图上画的形状一模一样。”

那是竞日孤鸣留下的书信上除年糕兔外的另一个图案,只有苍狼能够解得出来,这说的是小苍狼和祖王叔两人的秘密,一处叫月亮岩的所在。

当年竞日孤鸣带小苍狼到高黎族游玩,族人说起山中有一处奇景,竞日孤鸣见孩子玩得兴致颇高,便挽着小苍狼一路上了山,当日也是这般时分,小小苍狼牵着祖王叔的手一路跑啊跑的,追着天边真的月亮,终于将初升的一弯峨眉“放进”了月亮岩正中间。

他记得那时,竞日孤鸣气喘吁吁地拽着他,说是跑不动了,于是自己就和祖王叔约定了,等到月圆之夜再到这里来,要看圆月正正好好地“放进”岩洞里去,只可惜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去过高黎族,也就作罢了。

“孤王开始也想不通,他花心思造这些火炮出来,本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龙虎山夷为平地,为何竟从未用过。我猜他藏火炮的地点就在这月亮岩下,所以这些炮,他是永远也不会用来对准孤王的。”苍狼将竞日孤鸣的书信仔细叠起来,放在了贴身的锦袋里。

“军长风逍遥率领所部前往高黎贡山,取出山中军械,依照图册指示操练,助千雪王叔抵挡麓川进犯之敌。军师铁骕求衣留守王都,负责辎重调度,孤王授权必要时可调用孤王的影形从旁协助。抱歉二位,这一次,孤王不能与你们并肩而战。”因为,他要去追回那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

如果说苍狼呵护白牡丹花的心思里含着一个人,那这个人此刻心里同样念着的,亦是呵护。

竞日孤鸣选择的路是一条古商道,远在苗疆与中原宣战之前,这里是横贯苗疆东西,连接中原、苗疆与边陲之外各国的商脉兼文脉,总长两千余里,堪与北方丝路媲美,所以有“苗疆走廊”之称。现今中苗逐渐恢复通商,已可从修整完善的驿路和复建的行台馆舍,窥见当年繁华的十之一二了。竞日孤鸣在官道边勒住了马,注视着一支商队从身边缓缓经过,领队的商人一身黑苗装束,还向竞日孤鸣一行人拱了拱手道谢。

连日来难得的舒心微笑漾在了竞日孤鸣唇边,苗疆百姓是乐天知命的,他们向天地祈祷收成,一旦获得便会用盛大的仪式感恩上苍。苗疆百姓是热情淳朴的,就像那年井亭边的少女,可以仅凭刚打起的一碗清水来向男子毫不避讳地示爱,纯洁朴实的心地,就像清水江柔波里洗濯的素丝。苗疆百姓值得被更好地对待,不是战火,不是愚昧,不是贫穷,而是山间绽放的苗绣一般多彩的野花,是灌溉每一寸良田的蜿蜒江水,是脚下铺展开如诗如画的一片大好河山。

而这片河山,经过苗王苍越孤鸣的整饬,正在以生机勃勃的姿态,恢复战争刻下的旧伤,他怎么能允许她重新跌入血腥动荡——尤其是,敌人分明在以他为核心来做这个局。敌在暗,他在明,这从来都不是他习惯的位置。以往的竞日孤鸣习惯了安坐幕后运筹,即使到了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步,他也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实力与底牌。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呢,他甘愿为饵、为器,为的是这片早已与年轻君主合而为一的江山。

其实,竞日孤鸣何尝不是“乐天知命”的,四十年来他都在真诚地与命运博弈,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自己,直到他忘却了他是在演,忘了他真正的样子,忘了他原是有过一颗初心的——那颗心曾阻止他将炮火对准苗疆的山川,曾驱使他将毕生功力传予苍狼。而如今立身于此,他能明明白白感知到那颗心已全部找了回来,再不会迷茫于仇恨,彷徨于取舍,他终于可以全力以赴地由着本心去做一件事。此战结束,如果还有如果……他很想在苗北当个单纯的教书先生啊,把他编在书里的字句教给渴望新知的孩子们,也许从总角教到加冠,他们以后能成为苍狼朝里的栋梁,成为苗疆后继的人才呢。

竞日孤鸣微微仰起脸,任春夏之交暖融融的阳光洒在精致的五官上,那光芒映着高头白马的玉扣金鞍,与那人身上裹的素白衣袍、腰间悬的银鞘苗刀,合成了一幅难得的美景。足够引人注目,足够隐于暗处的敌人看到他。竞日孤鸣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扬鞭策马向着下一个目的地义无反顾地飞驰而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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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12 23:3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呜呜呜呜呜呜太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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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12 23:38 | 显示全部楼层
栗維 发表于 2020-5-12 23:35
呜呜呜呜呜呜太好看了…………!!!!

宝宝,你换个头像{:3_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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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15 23:0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好看了……太太的文笔真的很好看,两个人真的是真quq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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