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处偏僻的村舍,不依田,不傍路,偏建在林木幽深人迹难至的所在,院中花树无人打理一般自由疯长着,甚至开满鲜花的树梢都伸进了半开半掩的窗子。
苍狼在院外停住了脚步,透过窗隙渗出灯火的明灭投影勾勒着屋主人的一举一动。屋内之人断断续续地咳着,咳得重了时便用衣袖掩着,声音闷闷的很是压抑。他站在外面听着,便极自然地想去递上一盏温茶,再帮他抚着背脊顺气。是过去相伴十几年养成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也是无数次脑海里出现的画面成了真,此刻竟恍惚难分是不是在梦境中了。
屋内打碎杯子的声音传来,苍狼疾迈步推开了柴扉,一声“祖王叔”险险脱口而出。话到嘴边他才醒了过来,回不去了,他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只一道柴门,无论是天真纯善的乖苍狼,还是谦和慈爱的祖王叔,早都已经不在了。
他冒失动作的响声屋内人并未听到,甚至他礼貌地拿捏着一把阴沉的嗓音问了句“请问有人在吗?”屋内之人竟也毫无所觉。
难道传功之后不仅一丝功力不剩,且耳力反及不上常人敏锐了吗。苍狼不由握紧了拳头,复又提高了几分声音,用伪装出的嗓音问了一遍同样的话。这下屋内有了回应,一番慢吞吞披衣穿鞋的悉悉簌簌声过后,灯影摇曳中,门栓被抽开,屋门轻启,门缝中窄窄的光亮渐渐明亮了开来。这过程并不久,但苍狼却觉得等待得无比漫长,仿佛历尽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爱恨辗转,终于跨过了无法逾越的生死鸿沟一般。
“深夜造访山野寒舍……不知是哪位?”
低弱的声音,熟悉的语调,叫苍狼没来由眼眶一阵发热。
“在下是百胜战营的军士,天晚路远,想在此借宿一晚。”他躬身极有礼貌地拱手抱拳,“还请行个方便。”直起身子四目交顾之时,彼此均是一愣。虽然苍狼获知的情报中,约略有着容貌的描述,但他纷纷乱乱地想过了千万种样子,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如今这场重逢中的画面。平凡无奇的面容,葛巾布衣色泽暗哑不带一丝雕饰,在这个人身上,他找不到一丝一毫过往熟悉的样子……直到那孱弱温和的嗓音再次出言。
“这位军爷,若不弃嫌寒舍鄙陋,便请进来吧。”
苍狼一身苗兵装扮,与他当年扮作王府侍长如出一辙。虽然对这人毫无戒备便放了自己进屋觉出些不妥,但现今边境兵戈频仍,他也未做深想。
“由此地迂回百里山路方能回到铁军尉大营,乘夜赶路山中恐有走兽,军爷就在寒舍屈就一晚吧。”
那人将他请进来落座奉茶,目光自始至终没再与他相接,只是任他大马金刀地坐在窗畔桌边,便反身入内去准备一应寝具了。桌上还洇着方才打翻杯盏留下的水痕,苦涩的药气扑鼻而至,那里面裹了太多过往,无声无息的,纠缠不去。
单夸给这位“不速之客”翻出件自己不曾穿过的新内袍,并沐巾皂团等物,齐齐整整地送到他手上,垂着眼平淡说道:“这几日卧病,也不及取水,大约只余半缸清水,军爷洗沐的话,还需劳烦自己担水。”
“先生经常身体抱恙吗?”
“不过是岁时易感。”
“先生缘何独居在此偏僻之地?”
“采参为业进山便利。”
终于候到这人开口与自己对谈,但问到的答案全部似是实非。对一个陌生过客而言,确乎如是毫无可议,然而苍狼却知他生病是因地门一役耗损过甚,独居此地以采参为名,却也从未真正挖过一棵山参。
苍狼其实还有满肚子的问题想问他,尤其是为何在地门一役不顾性命地前去营救,然而他怕这唐突的问题问出口,可能就再也听不到一句真心的回答了。他张了张口,“先生院中花树为何不曾修剪?”
单夸终于抬起眼帘望他,只一瞬便又恢复了不紧不慢的节奏,敛目用叹息般的口气答道:“上天尚且好生,不过追求天然罢了。”
仿佛在回答苍狼心里那个疑团的一句话,又好像不是。这个人总是将真正的心思藏起来,藏得连自己也找不到了,从来都是如此。所以他才会每每在自以为得到他时,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到最后,连伸出手去挽留的勇气也不剩了。可是他就是这么天真,所以今天他出现在了这里,带着挣扎出的最后一丝希望,和他心内那块只属于乖苍狼和祖王叔的,落了锁的纯净空间。
“出院往东五十步便是井亭,路不甚平坦,用它照路吧。”一点暖光划开了夜色,不过是寻常的纸灯笼,里面戳了一截蜡烛,苍狼却被那微弱的光团朦胧了双眼,他赶在泪水满盈之前转身出了屋,还不忘向着屋内叮嘱了一句“等我回来”。
望着苍狼离去的背影,单夸虚软地倚着门坐在了地上。为了不暴露现今这副伪装出来的面孔,他去地门之时并未易容。他本该尽快离开此地的,奈何一病不起拖延了行程。该说天意弄人吗?小苍狼啊,你自小便不会说谎,百胜战营军士从来都是潜伏暗行,哪有自报家门堂而皇之借宿的道理。且就算怎么易容,那双眼睛是祖王叔看了十几年早就记在心上的,也是如今不知多少个夜晚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在眼前的,苗疆最纯净最高远的天。
苍狼带着一身皂角的清新气息回来时,屋里桌上已为他摆上了夜宵,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一盘山笋炒烟肉,还带着油盐翻腾过的香气,居然还有一小碗水蒸蛋,就像哄小孩子一般放在那里。
“左右也是煮水蒸饭,便一起蒸了。”单夸像看出他心思一样慢慢说着,“官军守边不易,我等百姓绵薄心意还请不要推辞。只是在下庖厨之艺不精——”他话还未讲完,苍狼已然坐在桌边狼吞虎咽了起来,他便不再说下去,安静地坐在桌边看他吃饭,看了很久都没移开眼。这碗蒸蛋是用花蜜调的,慢慢化开的甜蜜花果香,是他和苍狼都喜欢的,所以看苍狼像幼时一般将小碗吃了个底朝天时,他几分满足又失落,等到明天苍狼醒来时,他应该早已过了沅水,进入中原地界了吧。
收拾停当,确认苍狼睡熟了,单夸便打了盆热水,用酒化开一丸玉容丸,将巾帕用温水浸湿蘸着药小心地擦拭苍狼的眉眼嘴角,洗去那些易容的药液,动作轻柔,仿佛生恐弄疼了他,这场景竟宛如他们初见的那个晚上,三岁的小苍狼做噩梦哭花了脸,竞日孤鸣便将他抱在怀里哄他给他擦脸一般。
随着帕子一点点拭去伪装,苍狼原本的面容便渐渐露了出来。不过一年不见,苍狼身上有着蜕变一样的变化,原本稚嫩的轮廓变得更有棱角了,眉宇间也多了成熟与担当,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单夸只觉得眼窝里酸酸涩涩的难受,却落不出一滴泪来。
“能再看到你,祖王叔便再没什么遗憾了。谢谢你用这种方式重逢,没有逼我去面对如今的你,虽然样子变得更成熟稳重了,你到底还是不改天真纯善,还是那个乖苍狼啊。”单夸伸出手,指尖抚过苍狼的眉梢与脸颊,“这么多经历过后,你学会了忍,学会了谋,却仍是不会去恨,”他微微笑了起来,眼睛里却含着一层泪水,“你我,是不同的人,也不该再有任何交集了。”
床边一灯如豆,光线逐渐暗了下去,室外天光却已泛白,苍狼因为药效依旧熟睡不觉,单夸坐在床畔看了很久,直到那盏灯油尽灯枯灭了去,才回过神来。他起身为苍狼掖了掖被角,正欲转身离开,却被人拉住了衣袖,身后传来那一声“祖王叔”让他僵立在原地,心跳空了一瞬。
“以这种样子见你,不是想欺瞒你,我只是……还没有想好如何坦然面对你。”苍狼掀开被子跳下床,从背后将那人紧紧抱在了怀里,“就算只是看看你,听你和我讲几句话也好,讲什么……都没有关系。”苍狼将脸埋在单夸的肩头,他能感受到怀里人在微微颤抖着,连气息也是乱的,他就着这怀抱的姿势将那人垂着的一双手抓在手里握着。在静默无语中,候彼此收拾好心绪。
“是那院中的凤凰木。”苍狼伏在他肩头低语了一句,打破了这长久的宁静。
他明白了过来他的药会失效的原因,是他疏忽了,也是苍狼变得更加善洞察会谋算了。苍狼幼时曾不慎中凤凰木花果之毒生过一场病,他知这院中有这种树木时,便预先服了化散的药丹,刚好解去了些药性,所以未到时辰便早就醒了过来。
“每次都在花园中败给你,也是天意啊。”他没有回身,也不敢回应适才苍狼的表白,依旧是要走的样子。苍狼便拽着他的手将他带到床边坐好,蹲身在他面前,照他方才的办法,洗去他那副单夸的面具。“我有话要问祖王叔,所以还请单先生回避。”一句话,连竞日孤鸣也不由得笑了出来,真是变了,如今苍狼都会讲笑话了。
苍狼两手捧在竞日孤鸣的脸侧,只要他垂眼便将他的脸抬高几分,终是迫得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
“你在大智慧意识里留下自己,有没有存了一丝希望,我会来找你。”
“不敢奢求。只是我不知如何才能抹去那段意识,我能做到的,只有如此程度了。”
“为什么要不顾安危来地门救人?”
“是我对不住苗疆子民和你们叔侄两人,这罪过……能赎几分便是几分。”
“王府那个木箱子里,为何只留了我写得最丑的字?”
竞日孤鸣为这破坏节奏的一问睁大了眼眸,苍狼眼睛里早就蓄满了泪水,可他仍一瞬不瞬地执着地望着他。
“因为……那才是未经雕琢浸染过的小苍狼。”他抬起冰凉苍白的手,覆在苍狼的眼睫上,大颗大颗滚烫的泪在交睫的一瞬划过了他的手心。
为求稳妥,竞日孤鸣还是给苍狼煎了副解掉药性的汤剂。苍狼转着手中的碗却迟迟不入口。
“冷了就苦了,”竞日孤鸣催促他,“有什么话,喝完了再讲也不晚。”
“我这次来,是要接你跟我一同回朝的。”苍狼像是左思右想也找不到说辞,索性直接开口,“跟我回去吧,像从前一样。”
“这回的药真的是解药。”竞日孤鸣却没有答他,依旧催促着。他越这么说,苍狼反而把药放在了一边,去拉竞日孤鸣的手,“祖王叔答应我。”
“祖王叔不能答应你。”竞日孤鸣端起药自己先饮了一小口,然后又执拗地递到了苍狼面前,“迷药虽无毒,却仍是伤身。解药已试过,请王上放心饮用。”
苍狼接过碗几口喝了,下一刻嘴里就被塞进来一颗糖渍梅子,同小时候一样,只要他生病时勇敢地把药喝光了,祖王叔总不忘将他搂在怀里鼓励,还会有蜜饯吃——长大后,只剩蜜饯了呀。
“你失陷地门之时,便有有心人散播流言,借机动荡朝局策动四方反叛。若被这阴谋者得知竞日孤鸣不仅未死,还被苗王迎接回朝,该有什么样的后果你可曾想过?苗疆……难得安定,竞日孤鸣不想再做这乱国的肇因。”
“既然对手可以散布流言和伪书,我也可以修史正名,还所有事件以真实,便再不惧怕有心者作伪了。”
竞日孤鸣不由苦笑了起来,“苍越孤鸣几时可改天真。”他坐在床边,向苍狼招了招手,苍狼便乖乖走过去挨着他坐下,顺便讨要刚刚喝药欠下的一半奖励,伸出双臂将竞日孤鸣圈在了怀里。
“那年你问我,私情和公义能否两全,我当年没有立场给你释疑。如今你居此天位,这问题当知道答案了。你若坚执于为已死之人正名,终有一日,你会不得不杀竞日孤鸣第二次。届时……若你依旧下不了手,你我都将成为苗疆的千古罪人,这其中的曲折关联,你应当不难想到。”
苍狼沉默着,何为王道他知晓,上位者需权衡的轻重利弊他也知道,祖王叔说得没错,无论天阙孤鸣还是竞日孤鸣,已成定论之事只能就此湮灭无闻,哪一项翻出来重议都可能动摇国本。
“我旧居在南苗,那里无兵祸,景致又好,你若几时想我了,便去盘桓几日,祖王叔如今做油茶的手艺可是一等一的。”竞日孤鸣如旧时那般抚着苍狼的发顶,话里尽是哄孩子的口气,“等你们大军班师,我再启程也不迟。”
听竞日孤鸣将分别的话讲出口,苍狼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从他怀中坐直了身子,转头盯了他半晌,忽然一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人轻轻放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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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日孤鸣恢复意识时,是被颠醒的,他花了点时间才撑直身子坐了起来,帘外艳阳高照,他虽仍在头昏耳鸣,也听得到车外行军队伍的人喧马嘶。苍狼又用他自己的方式不由分说替他做了决定,这辆车的目的地应该就是王都了。他忍着全身的酸痛慢慢卧了回去,今早他以为自己会死在床上的,现在看来,他怕是会交代在这漫漫长路上也说不定。也罢,既然乖苍狼已有所决断了,这趟丛莽荆棘何妨陪他一路走到尽处呢,他微微笑了起来,扯疼了被咬伤的嘴角。
尾声
苗军班师的大军队伍中多了一辆没有任何装饰的马车,车帘紧闭着,无声无息的,但铁骕求衣看了一眼车轮上多钉的几层厚牛皮,就知道这里面载的人是谁了,怕颠簸,又不能露面,看来王上走这一遭收获不小,那个人是答应回朝了。他站在车外问了一句,里面便道了声请,他极快地掀了车帘闪身而入。
竞日孤鸣披着一袭白色锦袍,袍摆处用本色提花织了微雨曼陀罗的纹样,一条衣带却给他折好放在了矮几上没有束,铁骕求衣捧在手里看了看,发现那上面是盘金绣的金龙。这是北竞王从前的服色,穿戴起来时,趁得竞日孤鸣整个人如一块净白的美玉。
竞日孤鸣抵着唇轻咳过一阵,方才冲铁骕求衣笑了笑,“军师不必担心,此世间再无竞日孤鸣,这不合身份的衣带也不会再用。”他给铁骕求衣斟了盏茶,搁在他眼前,“吾名,单小楼。”
“小楼,故国?”
看到铁骕求衣警惕的表情,竞日孤鸣不由笑了起来,“从来只有一个苗疆,国祚不断,又谈何新故,不过是,往事不堪回首罢了。”
“单小楼回朝后会做些什么?”
竞日孤鸣认真想了想,“嗯……苗王府上一名食客,军师看妥否?”
“我相信你不会再有竞逐王位之心,就算有,铁骕求衣也会选择现今苗王。”
竞日孤鸣茶刚喝了半口,被这句话呛得倒吸了口水,登时咳个不住。铁骕求衣候他慢慢歇住喘气,便将手搭上了他的腕脉。竞日孤鸣也不恼,待他诊过左手又将右手递了过去让他切脉。
“若军师已释疑,在下倒有一问。”
“请讲。”
“墨家九算所余者寥寥,继立之人若再兴风浪,设局乱国,届时军师何去何从?”
“铁骕求衣的墨之一国乃是苗疆,追随之主乃苗王苍越孤鸣,此志不渝。”说罢他向竞日孤鸣拱了拱手便告辞出去了。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刚刚他不过稍稍试探,便被铁骕求衣以相同的动机威胁了回来。竞日孤鸣笑吟吟地翻出刚刚看了一半的《狼朝宫禁录》靠在矮几边继续读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