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狐裘旖旎结相思
冬狩历来危险又艰辛,就算有经验的猎者也需要多人结伴而行,因为冬日深山里出没的往往是以獐麋为食的猛兽。苍狼背着弓箭同几位极有经验的老猎人在雪地各处搜寻着,成人之后,他已经习惯了进山狩猎这样的活动,除了在王家的山林里,他的千雪王叔也带他四处跑过好多奇奇怪怪的山头,不过这次出来,他的目的十分单纯,他听说这里有一群雪狐,于是在山里等了两日消息,猎户们终于来报告说发现了足迹。
猎雪狐,自然是为了一个人。那个人这么多年了,身体一点起色也没有,反而一年年的积攒下来,连精神也不复往昔了似的。苍狼还记得自己年幼在北竞王府时,那个人尚能几步追上故意淘气的自己,高高举上几个起落,还能在书房里把睡得流了口水的自己揽在怀里,穿过长长的庭院带回自己的寝室休息,那时的他,虽然体弱,至少还能称得上健康。可是如今……经冬历秋,那个人也只是在王府里虚耗,耗光阴,更耗掉了生气。
想着苗疆今年天气异常湿冷,竞日孤鸣行走起卧都离不开大小炭火炉的样子,他没有多想就带人进了山。制身轻暖的新裘衣给他,也就可以再去苗北多陪他几日,不会被赶回来了吧——说来也奇怪,小的时候怎么粘着竞日孤鸣,他都不会厌,就连日日和他同衾而眠都无所谓,可是这几年,他在苗北多呆几天,竞日孤鸣就会叫他回去王都干正事,更不用说像小时候一样偎在他身边耍赖了。虽然祖王叔还是那个慈爱谦和的祖王叔,可苍狼能感受到有种东西已慢慢变得不同了,想要重拾当初那种温暖,中间却有无形的壁障隔着,怎么也越不过。
冰冷的旷野静得出奇,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只有高处树上间或的鸟鸣传来,远山偶尔会回以狼嚎,一种孤傲又绝望的叫声,荡得人心里发紧。那是一种警示,属于夜的成群生物就要来了。就在老猎人请示苍狼是否要点起火把下山的时候,苍狼却看到了让他终身难忘的奇景,雪原上一头健硕的白狼,以一种逼人的姿态站在石头上,湛蓝的眼睛盯着他们这群人,是宣战的信号,它的身后至少有二十只毛色灰白的同伴。这种情形,连老猎人都倒吸冷气,但苍狼却忽然握紧了腰刀的刀柄,如果命运会发出声音,他会说,要么浴血擒下头狼,要么死,没有别的选择。与多年后的场景,一模一样。只不过,此时的苍狼,还有余裕抚摸一下脖子上那条赤金牙链,心里想的是,如果能换一颗真正的狼首的牙齿上去,也许会给那个人带来好运,让他真的好起来吧……
【【插图】】
对苍狼来说,这个留有他全部童年记忆的北竞王府,比王城里那座王宫更像一个家,他几乎记得后花园卵石路上每一幅石子的图案,记得假山上哪一级台阶生了苔藓尤其滑人,记得书房里书架上他最喜欢看的谐趣志怪小说的位置,还有竞日孤鸣最喜爱摆弄的那副棋,黑子晶莹透碧,白子细腻玉润,竞日孤鸣会坐在轩窗边,一手执着古谱,一手执子,凝神思索着,执子的手和棋子融成一道完美的弧线,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柔和的光,让读书读到一半的苍狼可以呆呆的看上好一阵,直到棋子重扣着盘的清脆声音让他回神,才惊见竞日孤鸣正冲着他摇头微笑。像一场梦一样,明知是真实,如今却又迷茫了。
苍狼叫人不要禀告,自从门口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足上发力用上了轻功,一个个院落飞掠而过,最后在姚金池惊异的目光中,在竞日孤鸣的卧房前落了地。
“苍……苍狼王子。”
“金池姑娘。”苍狼忽然不好意思地将手里拎着的包袱往身后藏了藏,但姚金池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局促,两只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苍狼猛然省悟这是为了什么,“祖王叔他怎么了?”
“王爷还没醒,王子可进入探望。这次病势来得太凶险,初时两三日连人都认不清了,府上的大夫用药行针能使的法子都试过了,到了第七日才终于退了热。”说着又展了衣袖擦眼泪。
苍狼没等她说完,便跨进了竞日孤鸣的寝室。暖意融融的室内,几重帘幕后,竞日孤鸣静静的躺在床上,显然还在昏睡。尽管心焦,苍狼仍是在门内站了好久,直到身上所带室外的寒气散了才走进来。
榻上的人被消磨得病骨支离,霜雪一般憔悴,看得苍狼心上锐痛,他循着床沿坐下来,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帮竞日孤鸣理顺鬓边的发丝,知他应无所觉,便逡巡留恋了好久……指节滑至面颊、颈项,看着掩在绢衣里随呼吸轻浅起伏的肌骨,苍狼着魔般俯下身,试探着吻上了两片素白的唇瓣——但也只是刚刚碰到而已,苍狼便不争气地涨红了一张脸,心上擂鼓一般站起了身。
所以逃出这间屋子的苍狼并没有看到,竞日孤鸣在他走后缓缓睁开了双眼,以及眼神中的了然与不忍。
苍狼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吹冷风吹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找回自己的思绪,他一直以来的思念原来竟是这个原因吗,这种想要依赖和怎么亲近也嫌不够的感觉,是不是就叫做爱了呢……
红漆木柱上当年比身高的两道划痕竞日孤鸣都没有允许人去修补,以致苍狼每次来都要站在柱子前比比自己长高了多少。那条线当年对小小的自己是那么遥不可及,可现在……苍狼揉了揉面颊,有些懊丧,现在也许更加遥不可及了。就在他神游天外的时候,姚金池端着沐盆站在了他的身前,福了一福,温声细语地叫了声苍狼王子。
苍狼这才收回飘远的神思,极有礼貌地站直了身子,“抱歉,金池姑娘。”
“竞王爷醒了,请你过去见他。”
描金嵌彩的屏门后,是极尽富丽的重帏,再里面,就是竞日孤鸣的寝室了,苍狼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描画出屋里的布局陈设,还有……想到锦衾翠幄里那个人常日里眉目含笑的风流模样,他竟怯生生停住了脚步,刚刚梳理出的思绪又乱成了一团麻。直到室内传来了一阵压抑的轻咳,苍狼才恍然回神,握紧了手里的物件,掀开帷幕走了进去。
薰炉里的炭火仿佛比刚才更旺了,苍狼不需要像上次进门一样预热,就已经觉得浑身都在冒热气了,及至见到竞日孤鸣的样子,他惊得僵立在了原地。
竞日孤鸣手里端着个西洋琉璃镜,正在“揽镜自顾”,尤其是指尖还时不时点戳几下唇边,样子就像是被虫子咬了在查看伤口似的。
苍狼心虚地唤了声祖王叔,那战战兢兢的模样让竞日孤鸣笑出了声,“乖苍狼,你把祖王叔的王府烧了,还是真的上了天,把天捅漏了呢。”
这种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表情,苍狼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他的心思想法从来就逃不过竞日孤鸣的眼睛。只好乖乖硬着头皮蹭到床边坐下,还不敢抬眼看着眼前的人。“祖王叔什么都知道了吧”的想法让他像个等着听判的小贼一般,局促忐忑却也保留了一丝渺茫的期望。
竞日孤鸣将手里的镜子翻了过来递到苍狼眼前,“乖苍狼,你是不是偷搽了哪家姑娘的胭脂?小王的好侄孙啊,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
旖旎含春的语调让苍狼慢慢抬起了头,镜子里的他自己羞得通红了一张脸,连耳根都几乎红到发紫了。这个样子简直不打自招,加之看到镜子后面竞日孤鸣久病初愈的苍白孱弱,苍狼泄了气一般,“祖王叔,是苍狼的错,不该……一时冲动。”
“不该?冲动?”竞日孤鸣将手覆在苍狼紧紧攥着的那只手上,没费什么力气便将他的手翻了过来,手心里是他们初见时他亲手给他戴上的那条赤金牙链。连竞日孤鸣都没想到,会是这件东西。小时候苍狼要是想向他献宝,就会像这样握紧了小拳头,里面不是用草编成的走样的蚱蜢,就是费心找来的形状稀奇古怪的小石头,递到他手里之后,还会等着他的嘉许,才敢红着小脸蛋扑到他怀里要抱抱。“这个,为何要还给祖王叔?”
“这是苍狼亲手猎杀的雪山狼王的牙齿,我只想……祖王叔能一世喜乐健康。”
无边的静默。任竞日孤鸣如何才思敏捷,他也找不到最好的破局之法,而任他如何杀伐果断,那句最绝情的话,也无法宣之于口。注定生死陌路,何必一往而深。
惯于为了用情而用情,真正遇到出自真心的衷情剖诉,竞日孤鸣发现自己竟然是感动的。通达如他,如何感受不到苍狼身上的微妙变化,但即便通达如他,也只当那是苍狼的孺慕之情——从小全心全意依赖的祖王叔,长大以后,便时时难舍难离,也在情理之中。万万没想到,苍狼的真心竟然如此真切热诚,灼得他有些头晕目眩。他多想嘲讽地开口,告诉苍狼祖王叔对你的疼爱都是别有用心的,让苍狼的真心碎裂当场,却发现同苍狼相处的十几年,自己也模糊了很多界限。竞日孤鸣其实有情,也不吝惜用情,只是不愿也不能敞开自己的心门罢了。
见竞日孤鸣脸色不善地蹙眉沉思,苍狼以为祖王叔当真动怒了,站起身径直跪在床前,一个头磕在了地上,“是苍狼的错,祖王叔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祖王叔没生气,快起来。”竞日孤鸣一时心急,想探身拉他起来,奈何身上没什么力气,手还没伸出去,就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又软了回去,好久缓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被苍狼搂在了怀里。身后枕着的那颗心跳得很快,扰得他一颗心也动荡难安起来。
“小苍狼,祖王叔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有这件事不行。自小教你学习道理,却没有引导你男女之情,是祖王叔的疏忽,你可曾想过,我或许只是你自幼便渴望得到的感情的寄托,而非……你应该找寻的伴侣,那个值得你一世倾心以待的未来的苗王妃。”竞日孤鸣慢慢挣开苍狼的怀抱,闭目倚在了枕上,此刻苍狼脸上的表情他并不敢多看一眼,由始至终,他能做的就只有逃避。
颈上落了一个温暖的物件,然后是苍狼的气息贴了过来,脸颊被一双滚烫的手郑重地捧了起来,唇上便落了一个吻,比之先前的蜻蜓点水,这个吻更加落力,将他的唇瓣全都含在了嘴里吮吻厮磨着,带上了不由分说的情欲,吻得他头脑一片空白,半晌才回神喘息着推开苍狼,伏在床沿呛咳了起来。
苍狼倒了杯热水,复又跪在床前,递了过去,“苍狼知晓自己要的是什么。就算是情感寄托也好,苍狼相信,没有人会比祖王叔待苍狼更好了。”
谁说他是“乖”苍狼的,执拗起来快赶上史艳文的小儿子了。竞日孤鸣好气又好笑地接过他手里的茶盏轻啜了一口,便皱着眉头抱怨了句,“茶都乏了,又苦又涩。”
苍狼听了刚想叫他别喝了去泡新的,却见竞日孤鸣笑得一脸温存,将那盏苦茶一饮而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叹枉用三十年工夫,如今竟是你来度我。
北竞王府中,后园各处院落都有游廊相连,尤其是连接竞日孤鸣和苍狼寝室的一路,每隔五步壁上便透雕了一个花窗,窗子雕在成人齐腰高的位置,两侧嵌了明瓦,夜里在内中点起烛火,任风雨再大都不会被吹熄,如此走这一路都不必提灯。这是苍狼初来王府时,竞日孤鸣令人改建的,因为睡至中夜,小家伙经常会一觉醒来哭跑着来寻祖王叔,苍狼住在这里的几年,每一夜,这条路都是温暖而明亮的,即便以后长大懂事了不再怕黑做梦,这个规矩也从未变过,今夜亦如是。
竞日孤鸣站在廊下紧了紧狐裘,苍狼带回来送给他的这件衣裳通体粹白如雪,集腋成裘的功夫需要耐心和执着,他知道苍狼良善,也曾以为良善之人必然软弱,然而他似乎大错特错了。天上压着浓重的彤云,这个冬天虽然极冷,但苗北还没落过雪,也许过了今夜,就会落初雪了吧。他伸出双手拢到口边呵着暖手,却为寒气冲了喉咙便连带咳了起来。这回的风寒,是他逆运功体自引风邪侵体的,所以病情做得很实,不需要他费心去演就已十成逼真了,真实到府里那些派来的医官们深信不疑,连夜便将消息传回了王都报备。
彗孛现,天火烧,天象示警,王都上位者的戒备心紧绷到了一触即发的态势。竞日孤鸣生了这场病,将自己推离了风口浪尖,而酝酿已久的布局已经成熟,原本天书入局的密令都已经函封待发了,然而昨天……一切都乱了。苍狼居然成了那个让他失序的变数,苍狼居然“能够”成为那个变数。竞日孤鸣想,他真的将自己的真心掩饰得太好了,好到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了。
“祖王叔,你病还没好,在这里吹风怎么行。”身后传来苍狼焦急关切的声音,应该是自己咳嗽的声音惊动了他吧,竞日孤鸣转身将手里提的药箱露出来给他看,“以乖苍狼的功夫,在雪山上鏖战一日夜,能不挂彩,祖王叔是不信的。”看苍狼一脸“又被你看破”的不甘心表情,他不由莞尔,走到苍狼身畔,执了他的手,“走吧,回屋去给你看看伤。”还有,这件雪裘很暖,一点也不冷。
苍狼的房内,一室清甜的果香。进门后竞日孤鸣不由深深吸了口气,赞了句金池真会做事。这举动让苍狼面上又一阵发烧,小声叫了声祖王叔。
“你小的时候怕黑常做噩梦,试了全部安神甜梦的香都毫无用处,才想了这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没想到功效还不错。小苍狼呀,幸而你生在苗疆,春樱夏柰秋橘冬梨,四时鲜果不断,否则祖王叔真的没法养大你啊。”竞日孤鸣一边絮絮叨叨地挤兑苍狼,一边帮他褪除衣物,果然肩背、手臂好几处伤处裹着,及至将伤布拆了,创口虽不深,但狰狞的样子也看得他心上一紧。
察觉到身后的人呼吸一滞,苍狼怕他伤心,急拉拢了中衣,“祖王叔,不用看了,苍狼没事!”
“是呀,”竞日孤鸣轻轻将他的衣缘撩开,指尖蘸了伤药一一抚过伤处,“这点小伤尚且承受不住,日后……生死交关之时,焉能不败。”一声叹息,竞日孤鸣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想不到,看苍狼受伤先败下阵来的会是自己,今日之败,也会是日后之败。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时光若能就此停驻就好了,天地只余这一间斗室,无需为倾轧算计而如履薄冰,可以由着本心纵容自己,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竞日孤鸣不加掩饰地展现软弱的时候,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让苍狼忍不住像幼时那样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苍狼其实从来都知道,竞日孤鸣用最温柔的笑容制造着疏离,他也一直想剥开他层层的伪装,真正走进他的心里去,“祖王叔,这一次,别推开苍狼,好吗?”
竞日孤鸣扯出一丝苦笑,一个“好”字还迟疑着没有说出口,身子一轻,整个人便已被苍狼抱离了地面。
将竞日孤鸣放在床沿上坐好,苍狼便将他雪裘的系带小心翼翼地解了,为了方便苍狼行事,竞日孤鸣索性起身站在了脚踏上,看着他不得章法地摆布,终于忍不住出声:“小苍狼啊,你也有十八岁了。早该通人事,为何你父王都没有为你安排此事?”
苍狼用一双清可见底的蓝眸望着竞日孤鸣,眼神里竟还有些委屈,刚刚攒起的勇气被这句话泄去了一半似的,那句“祖王叔你怎么又知道了”都不必说出口,一切尽皆了然。竞日孤鸣轻笑着摇了摇头,眉目舒展,指了指桌上的药箱,说道:“最下面一层里,一个冻地的血玉盒子,一个蓝釉小瓶子,去拿来给我吧。”
等苍狼翻出竞日孤鸣要的两瓶药转过身,原本站在床边的人已仅余一件贴身的单衣,笑吟吟地坐在床畔。重重冬衣竞日孤鸣已自己解了放在一旁架上,想是嫌他生涩怕麻烦吧,苍狼这么想着脸上又烫了几分。竞日孤鸣比苍狼记忆中瘦了许多,从袖底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薄绢单衣穿在身上,像是若有似无的积雪,禁不得暖阳便会融化不见了似的。偏偏那个人嘴角噙笑望着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漾着水光,道不尽的旖旎绮思。看得苍狼心里有把火苗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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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日孤鸣睡得很沉,像是要把这几日来的思虑操烦都补上一般,过了午时还没有醒转的迹象。苍狼守在床边,和医官再三确认了竞王爷只是睡着了,而且这几日来都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他才安了心,将药盅放在薰炉上暖着,又到床边坐下,握了竞日孤鸣的手,痴痴地看着他的睡颜,想着祖王叔确实是累极了。昨夜一番云雨之后,他在竞日孤鸣的半默许下,又要了他第二次。后来竞日孤鸣伏在他胸膛上,全身微微轻颤着,连名带姓喊他的名字,声音低哑又虚弱,听起来全无威慑力。祖王叔应该是生气了,苍狼能听出来,但是他并不后悔用自己的方式来逼他交出真心。
他执起竞日孤鸣的手亲了亲他的指尖,然后双手交握了轻柔地放在了自己心口上,自言自语道:“祖王叔,你知道为什么只有闻着果香我才能睡好吗?因为母妃走后的那些夜晚,只有在你怀里才能安然入睡,你那时身上淡淡的甜香是苍狼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身上的味道变成了苦涩的药气,苍狼还想像以前一样陪着你,只要你能好起来……”
竞日孤鸣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他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棋局,局中步步皆是生死劫,他谨慎以对,但局势却总是脱出他的掌控,时时落于下风,他惊异于对手对自己棋路的透彻,好像无数次自己同自己对弈一般,他竭力想看清对面奕者的样子,却为迷雾笼罩穷尽目力也看不清。这局棋就像一个无底深渊,纠缠循环,无穷无尽亦无解……直到有谁拉着他的手落了一子,这一步落下去,自损十余子,却将险象环生的局面打开了一条生路。对面的奕者轻轻哈了一声,无声无息地起身离座,身影呼之欲出,他想伸手挽留,却被方才那只手紧紧拉住动弹不得,他目送对奕者逐渐消失在迷雾中,踽踽独行的背影,道不尽凄凉落寞。竞日孤鸣心上压抑却叫不出声,再加了力挣扎,就有双手将他紧紧抱住,一声声“祖王叔”的急声呼唤透进意识,将他彻底拽出了亦真亦幻的迷梦,睁开眼睛就看到苍狼拉着他的手一脸焦急的模样。
竞日孤鸣望着苍狼和他交握的一双手出了一会儿神,原来梦境中那个执着他的手破局的人竟是苍狼么,那么对弈的人又是谁……他心中的答案让他十分不安,三十年布局,一子回天,要他中途放弃胜局抽身退去,要战胜的人其实只是他自己而已。
一天之内,苍狼见到了两次竞日孤鸣失魂落魄的样子,这太反常了,他手足无措地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自责地轻声唤着“祖王叔”。半晌,竞日孤鸣才挪了挪身子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叹了一声气,斜挑了眼角笑着说道:“小苍狼啊,你在北竞王府荒唐了一夜,你说祖王叔要怎么和王上交待,给你找个王子妃可好呀?”
那一天,苍狼用行动“惩罚”了竞日孤鸣的调笑,让他住了口不再提什么王子妃。那一天,苗疆落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从夜半到曙色甫透,整整下了一夜,王府里各处已为尺余的盈盈白雪覆盖。竞日孤鸣犹记得,那天的积雪将天光映得格外炫目,推开窗子触目皆是无法直视的白。他要出去看雪,苍狼就用烘得暖暖的衣裳把他裹得严丝合缝,上下检查了一番才放心扶着他出门,谁知刚迈出门,一阵冷风扑面,他不过身不由主打了个寒噤,苍狼就像发生了多要不得的大事一样把他拖回了屋禁了足。
“乖苍狼,温了酒来驱寒吧?”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苍狼,心中确实想在这大雪天一醉方休。
“不行,你的病还没好不能喝的。”他答得严肃又认真,酒性太燥必须管住他的祖王叔。
“你也知道我病没有好。”他笑眯眯地盯着苍狼,直到苍狼羞得面色飞红,起身出屋去给他拿酒。
竞日孤鸣在铜丝薰笼边坐了下来,斜着上半身倚靠着,散开的长发乌云黑缎一般,眯起眼小憩的样子像只餍足的猫。苍狼进门便看到这样一幅难描难画又难得一见的图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无酒就已微醺了。
那一年的冬天,苍狼都在北竞王府没有离开过,对苗王颢穹孤鸣回复的是,他留在王府修习计谋方略,顺便照料祖王叔的身体。这并不是托辞,竞日孤鸣真的一反常日教导的路数,将兵法韬略诸样书籍一册册地翻出来,同着苍狼一起暖炉温酒地读书,遇到不明的地方,他会像从前教苍狼读书时一样悉心讲解旁征博引。他甚至将一张连苗王宫也见不到的地图交到苍狼手上。地图挂在中堂,中苗两界的疆域占了一整面墙,上面细致的河川山脉、城池村落,让苍狼看得惊讶万分。然而竞日孤鸣也没有多做解释,只微笑着牵着苍狼的手一一抚过苗疆全境,山寨、河谷、湖泊、田野……
“总有一天,你要成为这万千苗疆子民的依靠,任重,路远啊。”
“祖王叔会一直陪着苍狼。”
竞日孤鸣笑笑,却没有应声,心中已做了无言的回复: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人,注定只有你自己。 |